男女主角分别是石越朱翊钧的女频言情小说《全文小说如履薄冰石越朱翊钧》,由网络作家“石越”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高仪本能不妥,又说不上来,皱眉道:“元辅,有话不妨直说。”张居正视山陵,内阁本就少了一人。如今多事之秋,公务繁重,高拱竟然还想让他也告假,谁都能察觉情况不对。高拱自然不会轻易就被索了真话去,他一本正经忽悠道:“子象,这几日,我便要有所动作,怕波及到你与叔大。”高仪一惊:“有所动作!?元辅,你要做什么?”他立刻警觉,高拱作为首辅,动作多了去了,却从未这么郑重其事过。况且也不至于波及同僚。如今既然说这话了,恐怕动静比之前大多了!高拱沉声道:“我与冯保积怨深矣,若是留着他,必然与我为敌,阻挠大政。”说着,他伸出手,虚虚一攥,话语几乎从牙缝透出:“我要先下手为强!”这番话虚虚实实。他要的做事,可不仅仅是拔除冯保这么简单!不止是冯保,整个司礼...
《全文小说如履薄冰石越朱翊钧》精彩片段
高仪本能不妥,又说不上来,皱眉道:“元辅,有话不妨直说。”
张居正视山陵,内阁本就少了一人。
如今多事之秋,公务繁重,高拱竟然还想让他也告假,谁都能察觉情况不对。
高拱自然不会轻易就被索了真话去,他一本正经忽悠道:“子象,这几日,我便要有所动作,怕波及到你与叔大。”
高仪一惊:“有所动作!?元辅,你要做什么?”
他立刻警觉,高拱作为首辅,动作多了去了,却从未这么郑重其事过。
况且也不至于波及同僚。
如今既然说这话了,恐怕动静比之前大多了!
高拱沉声道:“我与冯保积怨深矣,若是留着他,必然与我为敌,阻挠大政。”
说着,他伸出手,虚虚一攥,话语几乎从牙缝透出:“我要先下手为强!”
这番话虚虚实实。
他要的做事,可不仅仅是拔除冯保这么简单!
不止是冯保,整个司礼监,都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但这话却不能与高仪说。
那日张四维的话,说服了他。
他门下的人不信任这两位辅臣,而自己也不愿意他们卷入这场旋涡,这才有了今日这番话。
高拱这幅一往无前的模样,反倒是让高仪恍惚间又看到那个驱逐李春芳,殷士瞻的霸道首辅。
心下当即就信了。
况且文臣对冯保这些宦官向来没什么好印象,高仪听了高拱这话,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内阁不压制司礼监,难道还要让太监骑在士大夫头上?
反而是激起了一分同仇敌忾:“如此,更应该让我与左揆协助元辅才是。”
高拱摇了摇头:“冯保深得李氏信重,我如此行事,必然恶了她。”
“若是阁臣尽数参与进来,难免内外相疑。”
“倒不如我做恶人,你们置身事外,也好缓和与李氏的关系。”
“听闻子象与新君颇为亲近,那就更应该留着清白之身,调和内外才是。”
这番话合情合理,高仪想了想确实也是这个道理。
内阁要做事,总不能都与两宫关系不睦。
这番安排,也像是高拱的作风——他向来是不惮于做恶人的。
想到此处,高仪已经信服了大半,只关切道:“有把握吗?”
现在局势敏感,他生怕高拱失利,反而影响朝局。
高拱笑了一声,显得豪气十足,他拍了拍高仪的肩膀:“子象勿忧,区区半个月的司礼监掌印,比起做了十余年辅臣的徐阶如何?”
“哪怕是严嵩我又何尝败过?”
“冯保这个掌印的位置,可是从来没下过明旨的,之前相忍为国没挑破罢了,只要新君一登基,便是时候了。”
“六科,台谏、六部、都是我的人,我不信李氏能挡得住。”
高仪听了这话,也放下心来。
毕竟,这可不是像大礼议,有无数朝臣为世宗摇旗呐喊。
内阁要对司礼监动手,哪有文臣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站到太监那边去?
不怕像马顺一样被活活打死在大殿上?
高仪没感觉有什么纰漏,便点了点头:“那元辅小心为上,我告假歇息几日。”
高拱失笑:“好好修养几日,待你回来,新君差不多便要开经筵了,届时可有的忙。”
二人又寒暄了一阵。
高拱便将高仪送了出去,临了嘱咐一句:“对了,此事就不要与叔大说,司礼监也要派人去视山陵,知道多了容易走漏风声。”
等彻底哄走高仪,高拱才放下心来。
目送高仪离开后,他神色莫名地回到桌案前,怔怔出神。
接下来他要做的事,自然比跟高仪说的,要激烈多了。
不止是冯保,整个司礼监,整个内廷宦官,乃至李氏,以及皇权的爪牙,都将会是他的对手!
他知道,这一步踏出,要么万劫不复,他高拱以威逼主上的恶名留载青史,要么重整朝局,恢复缺失二百年的中枢相位。
太祖之辈,竟敢废除横亘历史近二千年的丞相制度,将朝臣视之为家臣,当真是臭不可闻!
看看朱家这些皇帝,有几个像样的吧?
时局败坏,这些人要担一半的责任!
皇帝没了约束,都是什么情状?豹房厮混?寻真修道?沉迷女色?
他高拱早就看不过眼了!
皇帝,血脉传承尔,才智没有定数。
贤明就罢了,若是昏庸又如何?无人钳制的昏庸之辈,对天下祸害何其之大!
当今天下到了这个地步,世宗嘉靖之辈难辞其咎!只可怜无人能约束。
宋英宗不端,富弼敢堂而皇之地说“伊霍之事,臣亦能为之”,如今的内阁辅臣,又岂敢说这话?
若是内阁有当年富弼的地位,世宗安敢如此?
高拱为此事,时常彻夜难眠,辗转反侧。
想那刘禅不过中人之姿,若非得了诸葛武侯辅佐,焉能名留青史?
前宋的皇帝若非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焉能这般富庶?
所以,皇帝必然少不得发于州郡的丞相辅佐,才能辅佐贤君,监督不贤,振作国家!
可笑太祖抛却二千年的丞相成例,当真可笑。
好在,如今终于让高拱看到了这个机会。
国朝二百年,没人拨乱反正,如今,便由他高拱来为之。
这天下病入膏肓,皇帝救不了,倒不如让前赴后继的“诸葛武侯”,试上一试!
哪怕不成,也能留下一段佳话。
高拱想到这里,再度坚定了信心。
他唤来当差的职官,吩咐道:“让左都御史葛守礼来见我。”
朝政大事,冲锋在前的,一定是言官。
左都御史乃是都察院主官,九卿之一,而葛守礼,便是高拱的喉舌。
新君不日就要登基,他也是时候该发动了。
……
六月初九,清晨。
朱翊钧没有按例视朝。
因为,今日是登基的前一天,为了明日的典仪,须得提前跟着礼部“彩排”一番。
朱翊钧拿着长长的一卷祭文,念得口干舌燥。
他粗略地算了一下,竟然有四千三百四十九字,还没句读!
也不知道是哪个不懂事的写的,不知道体谅领导。
他暗暗下定决心,等到自己能影响到礼部,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将标点符号推广开来。
眼睛都快看瞎了!
朱翊钧先后在奉先殿、弘孝殿、神霄殿都走了一遍过场。
除了词多了些,也没别的难度了。
倒是之后的礼拜两宫,却是两宫今日都没空来,只让他一人背词儿。
等到间歇休息的时候,朱翊钧才有空唤来张宏问道:“两宫今日做什么去了?”
虽说彩排这事也就是个过场,但两宫没有更重要的事,也不可能会缺席。
张宏答道:“贵妃娘娘和皇后娘娘,今晨一早就出宫去了。”
朱翊钧疑惑道:“出宫去了?”
张宏压低了声音:“昨夜,德平伯李铭故了。”
“不仅两宫,内阁、六部九卿,勋贵大多都去告慰了。”
朱翊钧恍然。
德平伯李铭死了,难怪这么大排场。
这可不是一般勋贵,这是他娘亲的老父亲,俗称的大国丈。
当然,不是现在这两个娘亲,是先帝的原配,孝懿皇后。
这位原配,嘉靖三十一年嫁给了先帝,嘉靖三十七年就病逝了。
虽说病逝了,但是原配就是原配,以后哪怕两宫死了,都没资格升祔太庙,陪祀先帝身侧,只有这位原配才行。
所以大国丈去世,两宫多少都得给几分面子。
他沉吟了一下,说道:“张大伴,替我也去告慰一番,说些场面话就行了。”
尽孝这种事,别人都不好拦着。
等他遣人到府上的事大家都习惯了,便算是小有所成了。
朱翊钧不会错过任何一次,延伸权力的试探。
张宏领旨,便躬身退了下去,刚好与蒋克谦擦身而过。
蒋克谦与张宏打了个照面,颔首算是见过。
而后便来到朱翊钧身侧,刚要说话便被朱翊钧打断:“不急的话等本宫忙完。”
眼下跟礼部折腾了一个多时辰,时候已经不早了。
眼见就要结束,他也不想分神,干脆弄完再处理,毕竟他现在也不会有多急的事。
蒋克谦很是识趣地退到了一旁。
又过了两刻钟。
朱翊钧才熟悉完礼部这一套登极大典。
他走到不远处,跟礼部尚书吕调阳见礼道:“吕尚书,登极仪注我已尽数知晓了,若是无事的话,便先回宫了。”
吕调阳笑容很是和煦。
先是行了一礼才道:“殿下果然颖悟绝伦,礼部这边无事了,殿下不要误了明日的时辰就是。”
朱翊钧笑了笑:“吕尚书说笑了,本宫学史,还未听闻有登基误了时辰的。”
他与吕调阳又说了两句,便领着侍卫宫人离开了。
出了殿,才示意左右离远些,留下蒋克谦。
蒋克谦得了皇太子眼神看来,立马会意:“殿下,昨夜德平伯李铭死了。”
看看,这学问还不如张宏,人家还知道说故了,到你这儿就来一句死了。
朱翊钧腹诽一句,也知道不能对艺术生要求经学造诣。
打断了蒋克谦:“我知道此事,说重点就是。”
蒋克谦低头应是。
而后继续道:“殿下,张四维前去告慰,与张阁老前后脚一块到的。”
“二人在德平伯府上呆了一会,虽然做了掩饰,但我的人分明看到他们有过几次暗中的交谈。”
朱翊钧一怔。
旋即神色凝重看着蒋克谦。
张四维是晋党的人,整个晋党都在高拱手下做事才对。
为此,高拱特意把张四维调到吏部任了个侍郎,关系可见亲近。
如今怎么跟张居正搅到一块去了?
他一直以为是高拱被罢免后,晋党不得不攀附张居正,张四维才在张居正手下做事的。
如今看来,时间比他意料中的要早很多。
蒋克谦继续说道:“随后,张四维便去了兵部尚书杨博府上,过了半个时辰才出来,应该商议了什么事。”
朱翊钧皱眉问道:“张阁老呢?”
蒋克谦回道:“回内阁了,路上也无停留。”
朱翊钧放缓了脚步,开始思忖起来。
这架势,不会是对着他来的。
要对付他,张居正应该是去找高拱,而不是越过高拱联络张四维。
那么……
是张居正这就要背刺高拱了?
挑在这个时间点,自己明天登基,李贵妃摇身一变,就是李太后。
凭借着冯保在司礼监使劲,促使他娘亲罢免高拱,再策反晋党之流,防止高拱掀桌子?
高拱呢?难道浑然不知,坐以待毙吗?
朱翊钧看向蒋克谦:“元辅呢?在做什么?”
蒋克谦答得飞快,显然心中有腹稿:“根据下面的人说,元辅昨日见了谏台葛守礼。”
“二人在公房中谈论良久,随后葛守礼便回去召集了御史。”
“至于具体什么事……臣无能。”
朱翊钧摆了摆手,示意无妨:“今日呢?”
蒋克谦回道:“元辅今日去德平伯府上告慰了,并未见什么人,只是遇到两宫,场面上各自说了几句。”
说罢,他又想起什么,补了一句:“对了,文华殿传来消息说,今日廷议元辅拟票,由张阁老视山陵。”
朱翊钧仔细听着,脑海中思绪转得飞快。
看样子,两边都动起来了。
高拱昨日授意了葛守礼什么,或许是与冯保有关。
顺便支走了张居正,俨然一副准备伸展拳脚的样子。
而后被张居正察觉了端倪,便准备要背刺高拱。
策反晋党,就是其中的一环。
所以届时是高拱在明处,张居正在远处。
只有他朱翊钧,既在暗处,又在近处。
想明白这一层,朱翊钧便开始思考一个问题,他应该是什么立场?
高拱和张居正留哪一个?
毋庸置疑,那只能是张居正。
单论治政而言,张居正要超出高拱太多,推行新政,只能是张居正,而非高拱。
再以他夺权的角度来看,也应该是张居正。
高拱的威望太高了。
先帝义父一样的人物,高居首辅之位多年,又是吏部天官,台谏是他的走狗,户部是他的后院,地方督抚视他为举主,朝堂各党在他身下婉转哀鸣。
这样的角色,他哪怕有高仪助攻,短时间也压制不住。
反而是张居正,资序与高仪,也不过两可之间。
张居正是新法领衔,高仪也是清流魁首,高仪背靠着自己,在内阁撑起架子,还真不会让张居正独大。
所以,高拱,必须要败。
但是怎么败是个问题。
不能太难看,也不能闹得太厉害,而且……最好给冯保扒下一层皮!
理想的结局,便是从冯保手中夺下司礼监和东厂,一脚踢开。
而高拱从内阁退下来,体面致仕,在家好好养生,等到自己能驾驭的时候,再考虑是否起复。
梳理完之后,他思路一清。
朱翊钧立刻看向蒋克谦:“先随我回乾清宫,我要手书两封,你替我送出去。”
说罢,他便加快了步伐,往乾清宫走回去。
要针对冯保,不能单靠给自家娘亲吹风,毕竟冯保与李氏,多年主仆,信任不是一时半会能消磨干净的。
只能在高拱朝堂施压的时候助力一把了。
能倚靠的人,高仪自不必多说,朱希忠,也跑不掉——被他缠上了,都得老老实实干活。
论武力,他能暗中使唤锦衣卫。
论人望,他现在是圣质深邃的仁君。
内廷有张宏跟他的干儿子们,内阁有高仪及其身后的清流,勋贵还有成国公,文臣中一大把人对他殷殷期盼。
他现在可不是前身那种光杆君上,这朝局,他总归是能左右一番的。
张居正不是要去视山陵么?若是局势朝着自己的预期发展,未尝不能带着锦衣卫,按住冯保的头,赏赐一枚红丸。
等张阁老回来,再好好探讨治国的事情嘛。
三位一体?监国太后、听政皇帝、辅政内阁,不也是三位一体,怎么能让中间商赚差价呢?
心中想着,朱翊钧一路走过,看着紫禁城中为了登极大典奔忙劳碌的宦官以及各部司官员。
莫名有些奇怪的感触……
明日登基,不像什么隆重的典礼,倒像是一场大戏开幕式!
御史唐炼是嘉靖四十一年进士,没入得了翰林院,被下派到地方,任了个宝坻知县。
任上修城浚濠,因守城功,入了高拱的眼,这才擢升为工部主事、又改御史。
这就是最典型的官场举主关系。
每次高拱被弹劾,按例上疏致仕的时候,唐炼都会与其他高拱门生故旧一起,乞留元辅。
就是这种角色,如今竟然跪地嚎啕,要与高拱撇清关系!
乃至于能说出,高拱丧心病狂这种话。
这是不惜做个反复小人,连士林清名都不要了啊!
还未看过奏疏的朝官更是惊慌不已,高拱到底在奏何事,连这种死党都弃他而去!
朱翊钧看向唐炼:“唐炼,朕是让诸卿议事,不是给你攻讦同僚的。”
“元辅德高望重,乃是我皇考所留辅政大臣,岂容你随意贬损!”
虽然高拱着实惊到他了。
但还不至于让他失了理智。
这事可大可小。
往小了说,只是一时心急,思虑不周全。
往大了说,就是造反!
要是他脑抽,非定性为后者,就是要掀桌子了,不到最后一刻,他怎么忍心让朱希忠举起屠刀?
这事关朝局稳定,万万不能乱说。
就像这口不择言的唐炼,要是高拱是丧心病狂,那重用他的先帝算什么?辅弼的新帝又算什么?
斗争是有胜负的,但要是连丧心病狂这种话都安到人身上,局面会容易失控的——除非这偏殿他真安排了五百刀斧手,否则高拱不能丧心病狂。
等纠仪官将唐炼呵斥离廷之后,百官都尽数看完了高拱的奏疏。
期间,刑部尚书年老体弱,不堪久站,晕厥了过去。
众人施救,肢体反应一切安好,就是眼睛睁不开。
这更让那些高拱的党羽,面色惶急,手足无措。
朱翊钧将一切都看在眼里。
高拱的奏疏威力这么大吗?自然是有的。
所谓急新政五事,哪五事。
简单而言,其一,御门听政时,各衙门奏报,玉音亲答,也就没司礼监什么事了。
其二,帝在视朝回宫后,亲自处理奏疏,也就是不让两宫插手奏疏了。
其三,凡事必须当面奏报。如果皇帝在宫里呢?遇到紧急重要的事情,要允许臣子们随时请见,任何人不得阻拦。
其四,皇帝的诏令,必须经过内阁同意,才能施行。
其五,也不能留中不发,要是头铁?那第三条就是量身打造的,届时就别怪半夜被薅起来。
任意一条,都能在朝堂上掀起轩然大波。
更别说五事一并奏上。
能逼得冯保和朱翊钧都站在了一条战线上,压力可想而知。
朱翊钧倒是很想部分同意。
譬如其一废除司礼监之类的,正好帮他扫除冯保,要是日后忙不过来,他大不了再复立就是。
但其余的……就只能摇头了。
第二条看似在为皇帝张目,但别忘了现在主少国疑。
一旦将太后排除在外,让他孤零零直面内阁,就不好玩了。
后面三条更是让人怀疑,高拱是不是脑子发昏了。
不经内阁同意,诏令出不去紫禁城,那到底你是皇帝,还我是皇帝?
还想随时奏报,要是朕半夜睡觉都能被你薅起来,那我还做这个做皇帝干什么?
朱翊钧看向吕调阳:“对于元辅所奏,吕卿,你怎么看?”
他自然是明白冯保为何给他拉出来顶上。
高拱这奏疏,最好在廷议阶段就给他按回去!
否则,一旦到了宫里,届时附奏的,就不是廷议这二十多张嘴巴那么好管了。
从地方督抚、布政司,都有高拱的门生故旧。
若是真闹得沸反盈天,再想轻飘飘把这封奏疏打回去,就没这么简单了。
所以,必须他出面,在廷议上,就把这事掐断。
这恐怕是昨日冯保跟吕调阳商量好的对策之一。
他也很默契地接招,当先就问吕调阳怎么看。
吕调阳早有腹稿,躬身回道:“对此,臣以为不然。”
“陛下龙体未发,不仅笃学日讲,还要临朝听政,待孝期结束后,御射兵事也需学习。”
“元辅一味揠苗助长,又是玉音亲答,又是处理奏疏,还要随时接见大臣,臣以为,决然不可取!”
这态度表得很明白。
皇帝本来年纪就小,还要长身体,弄这么多事,根本管不过来。
高拱这奏疏,显然是别有用心!
朱翊钧点了点头,又看向王国光:“王卿,你怎么看?”
他点的顺序,自然是有算计的。
先把反对的人都点一圈再说。
人心从众且不论,光是这一个一个都反对,后面那些犹疑不定的,光是心理压力就能给他头按回去。
王国光躬身回道:“臣也以为不然。”
“光是这句‘御览毕,尽发内阁拟票呈览,果系停当,然后发行’,就实在不妥。”
“国朝惯例,并非所有奏疏,陛下都需发内阁拟票,才能发行。”
“譬如内廷之任免,便从不过廷议,否则,昨日李进提督东厂,为何不发内阁议论?”
这话既是替皇帝说话,也是在提醒皇帝,这其中是实打实地侵蚀权柄。
生怕皇帝年纪小,看不懂其中内涵。
朱翊钧一笑,转而看向冯保:“冯大伴,王卿说的似乎有些道理,你以为呢?”
冯保面无表情:“陛下,元辅既然不需要司礼监批红,那为何不直接奏请掌印?”
这话就杀人诛心了。
你内阁又要提案权,又要一票否决权,皇帝诏令还要听过内阁,那你怎么不干脆把玉玺也拿过去?
朱翊钧没接这话,继续一个个点过去:“杨卿,你以为如何?”
杨博忙道:“陛下和太后的意思,就是我们兵部的意思。”
这个老滑头。
高拱的门生故旧,朱翊钧一概不问,将诸如葛守礼、韩楫、雒遵等人晾在一边。
等能问的人堪堪都逼着表态之后,廷上就只剩下高拱的人。
好在,总算是接近半数了。
朱翊钧略过某些人,自顾自说道:“元辅这奏疏,半数廷臣都不认可,就无须再议了。”
“不妨让元辅回去润色修改一番。”
等修改润色一番,高拱致仕的奏疏,就已经批红了。
吕调阳当即下拜:“陛下圣明!”
王国光、杨博、张四维等人有样学样,纷纷拜倒恭领圣谕。
朱衡等慢上半拍,也连忙附和。
此时,众人纷纷余光看向葛守礼。
只见葛守礼呆愣了片刻,终于还是下拜领命。
百官这才纷纷松了一口气。
哪怕是御阶之上的朱翊钧跟冯保,都忍不住对视一眼,长出一口气。
就当二人放松下来的时候。
突然。
方才被冯保派去领高拱致仕奏疏的太监,一脸惶急地从侧殿转了进来。
朱翊钧看到这一幕,心中咯噔一下。
就看到那太监附在冯保耳边耳语了两句。
冯保面色大变:“什么!?”
而后竟然不顾礼仪,直接转身下了御阶。
拽着那小太监,从侧面径自离开常朝了!
……
冯保能走,朱翊钧却不能这么随意撂挑子。
他一直静静坐到廷议结束。
又不是兵变,哪有这么多争分夺秒。
掌权者,每逢大事有静气,也是一项重要的素质。
廷议结束,百官散去,朱翊钧只叫住了吕调阳。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了文华殿。
朱翊钧率先问道:“吕卿,难道没有事要教朕?”
吕调阳打着太极道:“陛下有惑,臣知无不言。”
朱翊钧没心情跟他弯绕。
摆了摆手,直接问道:“吕卿对元辅的奏疏怎么看?”
吕调阳迟疑道:“陛下,臣廷上作答过了……”
朱翊钧停住步伐,霍然回头。
双眼定定看着吕调阳,一字一顿道:“吕卿,事关重大,莫要虚言应我。”
吕调阳躲闪不得,只得叹了口气,无奈道:“陛下既然知道,非要催逼微臣作甚。”
这话已经是发牢骚了。
吕调阳是真怕又说错什么话。
朱翊钧摇了摇头:“元辅逼迫于朕,二位阁老不在,朕也只能信吕卿了。”
说罢,似乎意兴阑珊。
也不等吕调阳作答,便又抬起脚步继续往前走。
吕调阳看着皇帝无助的背影,莫名有些无措。
他顿了片刻,终于还是咬了咬牙,快步跟他。
走到皇帝身旁,低声道:“陛下,元辅此举,乃是要废黜司礼监!阻绝两宫!甚至限制陛下!”
“有违人臣之道,臣必不能忍!”
朱翊钧这才放缓脚步,等吕调阳跟上。
他偏过头看着吕调阳,寂寥地说道:“吕卿,元辅何以如此待朕?”
吕调阳默然。
两人一问一答之间,远处张宏,一路小跑了过来。
张宏到了进处,并未直接开口。
只看了一眼吕调阳,眼神征询朱翊钧。
朱翊钧怫然不悦:“吕卿乃是肱股之臣,说给朕知道,就是说给吕卿知道,何必遮遮掩掩,奏来。”
张宏躬身应是,禀道:“陛下,方才通政司那边出了点事端。”
“冯大珰的人去取奏疏,通政司却说奏疏已经被司礼监取走了。”
“两方争论了起来。”
朱翊钧听罢,深吸一口气,避免喜怒形于色。
他揉了揉眉心,显得有些头疼。
吕调阳却忍不住,直接问道:“冯大珰不是去了么?闹出结果了么?”
张宏瞥了皇帝一眼,见没有反对,心里就有了底。
对吕调阳点了点头,回道:“冯大珰回司礼监就为这事,自然是问出来了。”
“是当值的随堂太监,将奏疏取走了。”
吕调阳一怔:“奏疏呢?”
朱翊钧突然抬手,打断了二人。
他神色莫名,喃喃道:“奏疏……送到慈庆宫那边去了吧?”
吕调阳反应过来!
悚然一惊!
他猛地看向张宏,希望从他这里得到答案。
在吕调阳惊骇的眼神中,张宏缓缓点头:“是,随堂太监将奏疏,呈递到陈太后那边去了。”
朱翊钧点了点头。
他闭上眼睛,喟然一叹。
拨云见日,水落石出。
原来如此,一切就说得通了。
虽然慢了半步,但他终于明白了高拱的依仗是什么,也终于意识到高拱的谋划是什么。
难怪。
难怪高拱敢呈递这道《新政所急五事疏》。
难怪他与陈洪关系匪浅,当初高拱弹劾冯保,陈洪会替他暗递奏疏。
难怪高拱敢肆无忌惮封驳李氏的令旨。
难怪高拱敢承诺王崇古内阁之位,敢丝毫不在乎皇帝的教育权。
难怪他此前发现两宫关系不睦。
也难怪他穿越之后,第一次去见陈皇后,吃了闭门羹。
一个个的,都是演员啊。
他突然理解,为何历史上李氏为何那般矛盾的行为。
若是觉得高拱专权,便要将他罢黜,那此后的张居正不是更甚,为何就可以放任?
她偏偏赶走了高拱,又让张居正以首辅之身,掌吏部,为帝师,封柱国。
这完全是高拱的进阶版,为何又能容忍了?
就算有冯保说好话,多少也会警惕才对。
原来,根子在这里……
他突然联系起来,历史上高拱被罢黜之后,张居正第一件事,就是为两宫加上一样的封号,抹去了李太后最后一点弱势,让李太后与陈太后平起平坐。
他突然明白过来,冯保这般欺负万历皇帝,让皇帝愤愤评价为“欺君蠹国,罪恶深重”,都没被诛杀,被李氏护着,只赶到南直隶正寝。
朱翊钧本是忘了这些细节。
如今一联想,突然想了起来这些细节。
他甚至想起,高拱被罢黜之前,这道不记得内容的《新政所急五事疏》,分明是通过了!
那句“入四日,报曰:览卿等所奏,甚于新政有禆,具见忠荩,俱依拟行。”,萦绕在眼前,挥之不去。
是谁通过的?
皇帝和李太后决计不会通过这道奏疏,还能是谁,不言而喻。
朱翊钧终于,豁然开朗。
历史的迷雾,半遮半露。
实录的记载,掩过饰非。
当真是给他藏了好大一个惊喜!
一切都想通之后,他突然一笑,谁说这位首辅不擅权谋的。
朱翊钧看向吕调阳:“吕卿,不妨回礼部看看?朕猜的不错的话,元辅今晨应当在礼部。”
吕调阳还在失神。
他闻言,抬起头愣道:“陛下的意思是……?”
朱翊钧摇了摇头,没答话。
就这样站在路边,静静候着。
不多时。
蒋克谦出现在远处,一路奔来。
朱翊钧朝吕调阳道:“吕卿,朕与你作个赌,若是元辅今晨是在礼部,你之后便入阁辅政,辅佐朕推行新政,如何?”
吕调阳听到这话,心神一乱。
正要答话,却见皇帝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迎着蒋克谦而去。
吕调阳脑中还在嗡嗡,下意识跟上。
刚走到近前,便听皇帝说道:“是元辅的事?”
蒋克谦只来得及大喘几口气,急道:“元辅今晨在礼部,议定了两宫的尊号!”
吕调阳心神一震!
结合方才奏疏被取走一事,也终于明白过来是什么意思!
他抱着最后一丝侥幸,问道:“给两宫,议了什么尊号!?”
蒋克谦是个办事的。
他记不住这些东西,便用纸笺誊抄留存。
此时被问及,便从袖中拿出纸笺呈上。
吕调阳看向皇帝,只见得皇帝随意摆了摆手。
他这才小心接过。
一遍扫过,失声喃喃念道:“两宫尊号,仰考旧典,惟宪宗皇帝,尊嫡母皇后为慈懿皇太后,生母皇贵妃为皇太后。”
“今日事正为相同,是故,尊圣上嫡母皇太后为,仁圣皇太后。”
“尊圣上生母皇太后为……皇太后。”
一句话念完,突然踉跄两步,双手突然无力,任由纸笺飘然落地。
一旁的张宏眼尖,连忙将吕调阳扶住。
吕调阳回过神来,看向皇帝,涩声道:“臣,即刻回礼部!拦下礼部的奏疏!”
朱翊钧点了点头:“张大伴,替朕送一送吕卿。”
他看着吕调阳走远。
缓缓俯下身拾起那张纸笺。
他心中自然知道,现在吕调阳回去为时已晚。
高拱在廷议上,用急五事疏,让他们不得不应对。
就是为了趁着吕调阳不在,跑去礼部部议,跟侍郎、祭酒们议定两宫的尊号。
再借着内阁只有他一人值守的时机,通过拟票。
眼下奏疏,恐怕已经一并送到陈太后身边了。
别看着区区二字之差。
这是位份,这是大义,这是名器。
二字之差,立分高下!
真要让这两个字尘埃落定,皇太后面对仁圣皇太后,根本没有还手的余地。
高拱有陈太后支持,几乎是李太后和张居正的翻版。
甚至还要更进一步!张居正行事都还得看冯保脸色呢!
高拱若是真将司礼监的权力,收归到内阁,再借由陈太后代行皇权。
所有人,都要被高拱压得喘不过气!
朱翊钧都怀疑自己这身份,是不是什么先天被压制圣体。
未成年的皇帝,稍有不慎,就要吃个不孝的名头。
亲娘还好,来个不是一条心的野生母后,还拿什么跟高拱争?
高拱!
好个高拱!
这天下英雄,当真如过江之鲫!
朱翊钧将纸笺收入怀中,记下这次教训——史书的半遮半掩,终是让他吃上了苦头。
他看向蒋克谦:“去,让陈名言今夜来乾清宫见我。”
“朕先去见见日后的‘仁圣皇太后’。”
高拱这一手羚羊挂角,固然让他惊叹。
但他可没忘记,历史最后高拱还是被罢免了。
这一局,还没完!
冯保似乎早有所料,迎了上去。
百官怔然回头。
只见来人正是司礼监秉笔太监曹宪于,他捏着两道懿旨,却并未展开宣读。
反而看向张涍。
张涍被这一盯,下意识身子一激灵。
曹宪于温和一笑,开口道:“张御史,李太后有口谕给您。”
言语之间,倒是颇为客气,但明眼人都知道,张涍这是要倒霉了。
张涍平缓情绪后,很是坦荡地下拜:“臣恭听。”
曹宪于收敛了笑容,捏着嗓子道:“广西道御史张涍!我不过途径中极殿外,便听到你咆哮御前,你究竟要何为!?”
说罢这一句,曹宪于抬了抬眼帘,对着百官道:“皇帝初御极,便有人欺我孤儿寡母,纠仪官眼睛是瞎的吗?”
“广西道御史张涍,殿前失仪,惊扰少帝,即刻扭送回家思过,罚铜一月。”
说完这一句,才朝慈宁宫方向行了一礼,示意口谕说完了。
这道口谕念完,殿内莫名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安静。
张涍本倒是有这个心理准备,他只是起投石问路的作用,马前卒罢了。
元辅和台谏肯定不会现在回护于他。
只能自己硬抗下来,日后才有厚报。
不过,虽明知这是要交出去的投名状,张涍此时还是忍不住额头冒出冷汗。
终归是在直面一名秉政太后的怒意。
“走吧,张御史。”
一道声音惊醒了张涍,抬头看到冯保和蔼的神情。
冯保见张涍迟迟没有动作,也不急着催促,反而问道:“莫不是张御史还要抗辩?”
他又回头看向纠仪官,又看着高拱:“诸位,不会觉得张御史方才举止,没有殿前失仪吧?”
纵使要回护,也不会有人敢公然指鹿为马,那是要被清君侧的。
冯保见高拱默不作声,台谏葛守礼别过头去,这才笑了笑。
随着与曹宪于点了点头,便有人要张涍一左一右架起来。
张涍冷哼一声:“本官自己会走!”
……
张涍被赶回家了——被金吾卫扭送出午门的。
这当然说不上多大的惩罚。
毕竟国朝历来有广开言路,不罪言官的成例在。
更别说如今高拱强势,李太后还真没法拿个殿前失仪的理由,就轻描淡写地重惩一名御史。
至于后面怎么打击报复,就看各人手段了。
处置张涍是口谕,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是随手拍蚊虫,添头罢了。
此外的两道明旨,才是重头戏。
曹宪于展开一道懿旨,念到:“以原司礼监掌印孟冲身故,冯保侍奉年久,忠恳任事暂替,不日由权转实,着内阁、各部司知道。”
百官恭顺地听完小太监宣读完懿旨,不时瞥向冯保。
孟冲怎么死的百官难道不知道?
现在生米都煮成熟饭了,才下内阁补手续。
先射箭再画靶子这种事,也就没卵蛋的货色不需要顾及脸面了。
朱翊钧也隔着冕旒静静地看着冯保。
这位大伴,做事还是老道,滴水不漏,得了高拱要找麻烦的消息后,立刻就知道提前请李太后的明旨,补全自己的短板。
一道懿旨,直接完善了任用司礼监掌印的流程,将位置扶正。
但他更在意的是,冯保对李太后的了解与影响,当真不容小觑。
竟然直接就在自己登极临朝的朝会上下旨,甚至等不到第二天。
张涍这个区区马前卒,刚探头就被李太后一巴掌扇回了家。
李太后对冯保的信重,到底有多深厚!?
“元辅,还请接了旨。”那太监催促道。
高拱不表态,一时还真没人敢去接旨。
他的门生,吏科左给事中宋之韩,更是频频看向高拱,只要座师一个眼神,他就敢冲锋陷阵。
一时间,目光都聚焦到了高拱身上。
朱翊钧也不例外。
只见高拱双目微合,似乎才反应过来,啊了一声:“臣等领旨。”
冯保暗道一声可惜。
反正他屁股都坐下了,高拱不接旨孟冲也不能复生。
甚至于,乐见高拱继续与李太后僵持,抗旨不尊。
曹宪于见这道懿旨送了出去,又展开另一道。
唱道:“新帝登基,我孤儿寡母,不熟识朝官,依照旧例,百官自陈任上得失,奏与皇帝了解知道。”
他方一念完。
百官立刻便露出惊容,甚至忍不住交头接耳起来。
这可不是什么好话!
所谓自陈得失,当然不是字面意思上的,向皇帝做工作总结这么简单。
而是自请致仕的委婉说法!
国朝向来便有此成例,新帝登基,百官便要自行致仕,留与不留,都在皇帝一念之间。
相当于给了新帝一个重组领导班子的台阶。
但是,成例就是成例,皇帝与朝臣有默契也就罢了,这下懿旨催促,未免也太迫不及待了吧?
这是赤裸裸地在敲打百官!
结合第一道懿旨,分明是在说——有胆与冯保为难,那就别怪我将自请致仕的奏疏准了。
百官不由面面相觑。
话虽如此,这旨,还是要接的,这种没有实际命令的旨意,没有抗旨的必要。
给事中从曹宪于手中,接过了两道懿旨,并无多余言语。
曹宪于行了一礼,便退了下去,仿佛从未来过。
只有殿内诡谲的气氛,提醒着百官方才发生的一幕。
……
殿上的事,很快便发酵了。
高拱与冯保,各自开始了明目张胆的斗争。
先是台谏,不过短短两天,便有数名御史,纷纷弹劾冯保。
尤其指的是皇帝未登基之前,冯保的作为。
首先是张涍当头,说“未闻令旨革某用某,一旦传奉令旨者,皆出自冯保,臣等相顾骇愕”,直指孟冲死前,冯保就非法上任了。
随即便有御史跟上,称冯保“逆珰怙势作威,专权乱政,欺君藐法,无日无天,大负圣恩,大干祖制”。
一个僭越神器,蒙蔽主上罪名,狠狠拍在了冯保脸上。
以往这些奏疏甚至都过不了司礼监那一关,但由于张涍在御前一番行为,使得消息根本压不住。
很快就在朝堂上掀起了声势。
奏疏的留中不发,又加速了言官们的串联。
从数人,增加到十余人。
旋即,便抬出祖宗故事,称太祖高皇帝洪武十年时,有内侍仗着资历老,侍奉高皇帝多年,便干涉政事。
而后引出太祖圣谕“汉唐之祸,虽曰宦官之罪,亦人主信爱之过使然……今此宦者,虽事朕日久,不可姑息,决然去之,所以惩将来也。”
太监干政,太祖都不会包容,现在你李氏跟皇帝难道还要违反祖训?
还劝谏两宫与皇帝,多体谅祖宗苦心。
李太后不得已,只能以两宫与皇帝的名义,下令冯保自陈罪过,戴罪掌印,以观后效。
这就是小骂帮大忙了,一个警告处分,不痛不痒。
而冯保那边,也是尽显东厂厂督风范。
他不知在何处,拿到了张涍贪污渎职的罪证。
不等有司介入,直接带人抄了张涍的家。
更是带着中旨,把张涍捆缚起来,纵马过街,直接扔进到了都察院大门口,将其革为了白身。
而后又带着所谓张涍的供状,四处攀咬别的官吏。
尤其几位高拱门人,更是频频被扰。
事情到了这一步,事态再度升级。
弹劾冯保的奏疏,宛如雪花一般,飘进了内宫。
从冯保盗窃皇家珍宝字画,贪污贡品,收受贿赂,到私扣奏疏,隔绝内外。
乃至冯保当初在裕王府当差的底裤,都被翻了出来。
不仅要罢黜冯保,还要立赐究问,以早梂宗社事。
……
六月十三,未时。
暑气渐深,太阳开始毒辣起来。
不禁暴晒了紫禁城,也灼烧着时局。
“什么?有太监出首,状告冯保杀害孟冲?”
朱翊钧正在逐一翻看贺表,不由得抬起头惊讶地看向朱希孝。
朱希孝斟酌了一下,说道:“是孟冲以前的干儿子,孟冲死后,被陈洪护了起来。”
“如今不知是受人指使,还是瞧准报复冯保的契机。”
自从朱翊钧登基后,朱希孝便亲自戍卫乾清宫。
涉及到蒋克谦没资格知道的大事要事,也是由他来汇报。
朱翊钧听到陈洪这个名字,突然想起这人。
裕王府的大太监,此前也是做过司礼监掌印的人物,好像也是冯保拉下马的。
他记得……似乎是陈太后的人?
所以这是他自己的意思,还是陈太后的意思?
面上却不露声色道:“向何处状告的?刑部还是都察院?”
这是追刑,还是劾官的区别。
虽说刑案向来由刑部负责,但这不是涉及到官老爷们嘛,多少还是都察院管用些,反正都是高拱的地盘。
朱希孝面色古怪:“是向咱们锦衣卫出首的。”
朱翊钧一怔:“锦衣卫?”
朱希孝这才解释一番。
原来那太监本打算去都察院出首的,结果东厂的人不知哪里得了风声,四处追索。
太监连宫门都还没出得去。
避无可避,无奈之下,只得跑到锦衣卫喊冤,寻求庇护也顺势把锦衣卫卷了进来。
朱翊钧听罢,饶有兴致问道:“那成国公准备怎么做?”
估计朱希忠快被气死了。
眼下内外打架,锦衣卫莫名其妙躺着中枪,怕是也在犹豫怎么处理这个烫手山芋。
朱希孝低下头:“微臣此来,正是向陛下请示。”
“是送去都察院,还是放回宫里……”
这是问帮冯保还是帮高拱。
既然已经下注了,就万万没有三心二意的道理,尤其是勋贵这种不值钱的。
总之就是一句话。
在皇帝还靠谱的时候,皇帝说怎么做,我就怎么做。
朱翊钧继续翻看着贺表,闻言淡淡一笑。
比起自我意识强烈的文官,还是勋贵明事理多了。
既然有这份态度,他也不吝指教:“都不,你去安排,给陈善言‘恰好’接手,看看他会怎么做。”
陈善言是陈太后的兄长,锦衣卫千户,如此,相当于是给陈皇后知道了。
可谓春风化雨,雁过无痕。
朱希孝愣了愣,脱口而出道:“陛下不是……”
朱翊钧合上贺表,面无表情:“朕不是什么?”
朱希孝连忙闭嘴。
按照他兄长的猜测,这位圣君应该是有意拔除冯保才对,这时候不落井下石,把人送到都察院那里。
怎么安排个不相干的来接手?
可这些都是猜测,不能放在明面上说。
否则一个揣摩圣心的罪名逃不了。
他支支吾吾,一时说不出话来。
朱翊钧见状,摇了摇头,带着叹息道:“朱卿,论语云,唯上知与下愚不移。”
“你学不来成国公,不妨多学学蒋克谦。”
他这样安排,只是因为,方才他突然发现,自己以往都漏算了这位陈太后的立场。
这位作为正宫,一直像个隐身人一样,以至于众人都无视了她。
如今有个机会试探一下,岂能放过。
他倒要看看,是陈洪自作主张,还是陈太后的意思。
这些话自然不足为外人道也。
可怜朱希孝既没有揣摩圣意的才智,也没有闷头做事的气性,一幅不上不下的样子。
也看在总归是天使轮投资的份上,他难得敲打一句。
朱希孝没听明白圣上话中所指,却也知道不是好话,登时心乱如麻。
连忙下拜认罪:“臣知罪!”
朱翊钧没有追究的意思,朱希孝听不听得进去,是他自己的事。
摆了摆手:“去吧。”
朱希孝满头大汗,心事重重地退了出去。
朱翊钧抬头看了一眼,收回目光,又低下头继续看贺表。
贺表虽然空洞无物,但有没有用心写还是看得出来的。
有这个态度的不一定忠君,但连态度都没有的,那必然要被边缘化。
朱翊钧大概看看内容,就能心里有数。
譬如高仪的贺表尤为赤诚,让人动容,朱希忠的贺表也是用心了。
像那张居正的贺表,文采斐然,但显然不太走心。
高拱就更不用说了,敷衍至极。
除了这些人,还有其余数百份贺表。
这两日抽空逐一翻看,到现在才看了一半。
余有丁?朱翊钧又拿起一本,大致翻了翻,嗯,彩虹屁拍得很不错。
又翻开另一本,陈栋?对自己的期望这么高?
申时行,啧,这家伙不像三十岁,倒像五十岁了。
朱翊钧一本本看过去,在心中将这些人分门别类。
王锡爵?南直隶的贺表也到了?
南京刑部主事,李贽!?
朱翊钧精神一振,默默将此人的贺表放在一侧,算是提醒自己。
眼下还不急,得等到开经筵后,才用得上此人——大明朝,要有自己的儒学。
想到此处,他干脆在心中整理起来,日后要关照的人物。
泰州学派、李贽、程大位、海瑞、戚继光、吕坤……
恰在这时,张宏步子静悄悄地走了进来。
见皇帝在观览贺表,轻轻唤了一声:“万岁爷。”
朱翊钧抬头,看了一眼张宏。
抢先开口道:“这贺表,都收上来了吗?”
张宏本来有事汇报,话到嘴边咽了下去,转而回道:“万岁爷,贺表昨日就上齐了。”
朱翊钧皱眉:“郑王朱厚烷呢?”
朱厚烷这穷亲戚不是重点,重点是他那宝贝儿子,自己可有大用处。
张宏听到问话,犹豫道:“万岁爷,郑王当初获罪于世宗皇帝,削爵后一直比较内敛……”
内敛,就是不爱理人的意思了,不爱搭理的人中当然也包括皇帝,或者说,特指的皇帝。
朱翊钧当然听懂了,怔了一下:“心怀怨怼到现在?我皇考不是复了他的王爵之位吗?”
张宏不敢接这话,否则就是个离间皇室的罪名。
一切尽在不言中。
朱翊钧摆了摆手:“行了,我知道了,容后再说吧。大伴有什么事?”
张宏低眉顺眼问道:“万岁爷,高阁老下午就休沐了,让您这几日好生温习课业。”
朱翊钧点了点头,没应声。
高仪休沐,明日一早张居正离京视山陵,内阁终于只剩高拱独断,烈度只怕又要升级了。
张宏继续道:“还有,那两名言官,明日就要弹劾杨博、张四维,问是直接给陛下,还是按例上奏。”
这可不是简单的形式。
要是真绕过内阁把奏疏直接送到御前,那就代表着,已经有朝官认可了新帝处置政事的能力。
换句话说,这是支持少帝亲政的信号。
此例一开,朝堂上立马就要掀起一轮腥风血雨。
朱翊钧摇了摇头,这才哪儿到哪儿,现在可不是时候。
他开口道:“廷议上弹劾就可。”
节外生枝就不必了。
况且也不需要弄出多大动静,只需要束缚住杨博和张四维的手脚,让他们上奏陈辩,自顾不暇便可以了。
张宏应了一声,又小心翼翼道:“万岁爷,还有一事,就在此时,午门之外,有一御史跪奏。”
朱翊钧一愣,立刻反应过来:“跪奏?弹劾冯保?”
张宏点了点头:“是广东道御史张守约,说……”
他顿了顿,一边回忆一边学起来:“国朝成例,言官不因言获罪,如今竟被挟私抱怨。”
“区区阉竖,仗东厂之势,捆束御史,纵马过街,岂有此理!”
“尤其司礼监掌印之身,岂可再兼东厂之职?”
“有违祖宗成法,乃是祸乱之始。”
张宏神态动作拿捏得极其到位,宛如御史上身一般。
朱翊钧听罢,站了起来,来回踱步。
这可是戳到冯保死穴了。
以前冯保身份不清不楚,也就罢了。
如今既然下了明旨,那冯保还兼任着东厂职司,就有问题了。
李太后再大,也不一定能顶得住文臣抱团,拿出“祖制”这顶大帽子。
所谓祖制,不论其再怎么奇怪,再怎么可笑,只要是共同意志的具现化,那么它带来的压力,就是现实的,是切身的,没人能够忽视。
这与他前世主管的口子,遇到那些荒谬的舆情一样,想笑都笑不出来,哪怕没错,也只能捏着鼻子先通稿认错再说。
高拱积年首辅,出手自然不简单。
说不得故意在此处等着呢,难怪殿上接旨接得这么爽快。
这些老姜,没一个好惹。
也不枉自己这几日天天劝李太后,为朝局稳定计,不到万不得已,不要直接罢黜首辅,待他蹦跶几天,自请致仕就好。
不过……既然高拱都做到这份上,他也不能闲着。
朱翊钧大手一挥:“走,随我去给母后问安,路上细说!”
“应然归圣,实然归朕。”
这句话,注定了要在史册上大书特书。
这一日,皇帝朱翊钧,借着廷议,宣称与诸圣划道而治。
精神的延拓,由孔圣也好,王圣也罢,自行去钻研;但自然的运转,皇帝明言,他心中有惑,只有明证可解。
又以道门捐赠、内廷牵头、礼部配合、工部出力,筹备一座学院,专事哲思,例如宣称与明证的因果关系、明证的标准、得来明证的方法等等。
同时,暂定第一任山长由礼部侍郎马自强兼任,暂定左右副山长分别由,大理寺左少卿李幼滋,国子监祭酒陶大临兼任。
毛发逐渐稀疏的工部尚书朱衡承诺,定然在一月以内竣工学院,为改元贺礼。
……
十一月一日。
还有十天就冬至了。
天气已经逐渐寒冷了起来,昨夜一场小雨,更让今晨的风格外刺骨。
若是先帝在时,这个时节,朝臣们就要逐渐开始迟到,甚至不朝。
奈何两月前考成法就像一座山一样,压了下来,逼得人不得不从温暖的床榻上爬起来。
暗中咒骂两句张居正,便穿戴好进皇宫坐班。
每月初一十五,本是该大朝会面圣,但两宫跟内阁都以为,新帝学业繁重,又需听政修习,实在不好再添负担,便商量着改元之后再启大朝会。
既然大会不开,那自然是要开小会的。
廷议照常举行。
今日参加廷议的人,似乎是约定好的一般,刚一踏入文华殿,就要被一道身影吸住目光一时半刻。
至于为何一抬头就能看到这道身影?自然是因为众臣仿佛躲避似的,纷纷离远了半个身位,以至于这道身影周身,腾出了一个小空地。
这般受朝臣排挤的,自然就是海瑞了。
海瑞昨日将老母安顿好了后,今日一早,便去都察院报道了,而后被葛守礼带来了廷议。
今日廷议时间紧任务重,众臣与皇帝互相走了个过场,便开始了正事。
先是漕运总督王宗沐的奏疏。
户部尚书王国光出列道:“漕运衙门上了道奏疏,户部不能专擅,大家议一议吧。”
“漕运总督王宗沐条陈漕宜事:恤重远之地。漕运惟湖广永州、衡州、长沙,江西赣州四府道路极远且险,议将漕粮一十万四千七百八十三石八斗,每岁坐准改折。
“直隶苏州、松江、常州、浙江嘉兴、湖州五府粮数过多,议每岁照白粮之多寡分摊改折十万石。如河南、山东,坐折例派拨无单无船之卫所轮流歇运,以示优恤。”
简而言之,便是要将内陆四府的粮税,改为折银缴纳,不用再缴实粮,而差的这部分实粮,用两淮五府补上。
这话刚落,群臣就面面相觑。
实物就是实物,至多只能踢斛淋尖,吃点损耗。
但若是折银缴纳,百姓就得再倒倒手,这其中的油水可不一样。
将两淮的折银份额改成了实粮,就是将油水让了出去,这分明是在侵夺两淮的利益啊!
这是王宗沐开始了,还是皇帝要开始了?
自从海瑞回京,就屡屡有要动两淮的风声,今日一上朝,就看到海瑞这杆子杵在那里,现在又来这么一道奏疏,怎么看都有些巧了。
不知哪些人交换了神色。
一番意见交流后,刑部右侍郎毕锵出列道:“我曾在地方上做过事,在湖广、南直隶等地都有些资历,恰好有些了解。”
“此事决计不可行。”
毕锵是嘉靖二十三年进士,后历任浙江按察司提学副使、广西布政司右参政、按察使、浙江布政司布政使、湖广布政司左布政使。
而后在南直隶应天府做过府尹。
他口中的在地方做过事,自然是有分量的。
“王宗沐说这五府粮食过多,那是不懂地方事情,这五府粮食固然多产,耗费也多。”
“除了自用,还有官府征用酿造、与海外贸易等等,实际所余粮食,根本不多!”
言之凿凿,又加上确实有地方履历,说服力极强,众人纷纷点头,以示认可。
吏科都给事中栗在庭冷不丁问了一句:“毕侍郎是南直隶人吧?”
话音刚落,毕锵脸色立刻涨红,扭头质问道:“栗给事中什么意思!”
栗在庭低下头,仿佛没说过这话一样。
王国光出面接过话茬:“好了,咱们就事论事。”
工科给事中张道明,也出列道:“此事,还是不要开先例的好,否则容易加剧南北对立。”
这话点到为止,但意思却很明显。
朱翊钧饶有兴致地在屏风后面,翻阅起了这人的卷宗。
张道明,浙江余姚人,隆庆二年同进士出身。
这道转移支付的事,自然是投石问路的,也好看看南直隶在朝堂上声音有多大。
要动两淮,不可避免要得罪南直隶。
什么叫两京,说白了就是两套中枢班子。
行政上地位高也就罢了,财政上,南直隶也占据了天下财税大半。
除了兵权之外,跟二号朝廷没什么区别,一如东北划局,随时能天冷了加件衣服的那种。
哪怕没有二心。
也始终势力过于庞大,让北直隶投鼠忌器。
眼下他要动两淮,都不得不拿出平叛的架势应对,才敢让海瑞出门。
卧榻之侧,有着这么一个庞然大物,朱翊钧都不知道之前这些皇帝,是怎么能睡得着觉的。
廷议还在继续。
除了这二人外,又陆陆续续四人出列,言说王宗沐奏疏何处不好。
毫无意外地,此事被议了否,将奏疏打了回去。
但气氛都到这里了,自然还有下文。
工部尚书朱衡出列道:“漕运总督王宗沐奏:海运抵岸。”
说罢,就要回列。
朱翊钧以手扶额,技术官僚这么难沟通么?
他无奈,只能隔着屏风提醒道:“朱卿,不妨说清楚些。”
朱衡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补充道:“王宗沐言,海运不行,已百六十余年。”
“此前王宗沐任山东左布政使时,因胶河之议,详考前代沿革始末,向内阁条陈海运十二利。”
“言说,海运势在必行!”
“被廷议否决后,无意间被先帝所知,乃拟今年通海运,试行一番,再观后效。”
“王宗沐任漕运总督后,亲试六船过海,近日相继抵岸。”
“乃提议工部,海运与河漕两途并输,诚为国家千万年无穷之利。”
朱衡一口气说完,施施然回了班列。
但朝官犹如炸锅一般,争相窃语了起来,还是纠仪官呵斥了一声,众人这才停下耳语。
这可是近海海运。
说白了就是靠海上航线,完成内陆货运的需求。
从东南,从海上到浙江,进两淮,乃至从海上到山东,进天津卫。
说是海运,实则这跟漕运一个赛道啊!
赤裸裸抢人饭碗的事。
王宗沐此前的《海运条陈十二利》,已经详细论述过此事。
大家都看过,什么反应?
用王宗沐自己的话说,就是“群听骤闻,相顾疑骇”,反对声音之大,不绝于耳。
现在又来?
不少人蠢蠢欲动。
有人一马当先,户科都给事中贾待问出列道:“此事,我有耳闻,南京户科,恰好有此事奏。”
众人都向他看去。
贾待问是隆庆二年进士,历任吏部、工部给事中,八月方才升了户科都给事中。
此人虽然不是南直隶人,但两个儿子,分别娶了前中极殿大学士,南直隶人李春芳的孙女,南京户部尚书曹邦辅的女儿。
自家女儿也嫁到了南直隶去了。
可以说贾待问就是南直隶的代言人。
只见贾待问拿出一道奏疏,递给众人,自己则开口道:“南京户科给事中张焕,陈条反驳了王总督的奏疏。”
“总督王宗沐,奏报海运米十二万石,从淮安出发,依次抵达天津,并最终到达港口,粒米无损。”
“但实则,坊间传言称有八艘载有三千二百石米的船只遭遇风暴,损失殆尽,杳无音讯!”
“据说,王宗沐预先料到可能会有这样的损失,因此派人携带三万两白银购买粮食以作补充。”
“这是欺天大罪啊!”
又是一阵喧闹。
突然,御阶上的屏风被撤了开来,群臣见怪不怪。
皇帝一脸失望地看着贾待问:“坊间传闻?”
“据说?”
“贾卿,朕此前才疑虑了这种事,二者奏疏有出入时,朕该以何为主。”
“总督王卿,言十二万石颗粒无损,是有十二万石粮食在船上作为‘明证’。”
“给事中张卿,言三千二百石损失殆尽,却只是‘坊间传闻’、‘据说’。”
“这叫朕何所从?”
贾待问面色一变。
连忙开口解释道:“陛下,言官有风闻奏事之权!”
朱翊钧摇摇头:“贾卿,朕没有不让言官奏事,但既然这种地方上的事,朕鞭长莫及,你们就不能体谅一下君父,去探查一番‘明证’再上奏吗?”
不知这话是不是提醒了某人。
栗在庭突然也出列道:“对啊,贾给事中,怎么王总督和张给事中的奏疏同时到的,张给事中还能反驳王总督?”
“是未卜先知,还是偷窥奏疏?亦或者,干脆是王总督身边有什么不干净的人?”
“我朝的封疆大吏,这般赤身裸体的吗?”
朱翊钧朝栗在庭投去欣赏的目光。
明里就算了,暗里还是得赏他点什么。
近海海运这事,不是没有由来的。
虽说风暴、触礁等事风险极大,但总不能因噎废食。
此前高拱当权的时候,就一心想开海,顺带把近海海运的事也做了。
就有了王宗沐《条陈海运十二利》这事,而后授意王宗沐试行,也是高拱向先帝请的旨。
如今朱翊钧接收了高拱政治资源,此事自然也接了下来。
继续尝试海运,既是时代的需求,也是为了动漕运所做的准备工作。
等海瑞动两淮漕运,难免不会出乱子,届时,海运多少也能临时做个备用。
免得被人用“大局”胁迫。
栗在庭助攻后,贾待问就要反驳。
但首辅张居正突然出列,接过话茬:“此事我也记得,先帝下诏试行时,应当令工部随行了吧?”
朱衡突然被点到,有些怔愣。
想了好一会,才道:“有二名主事全程跟随,但没听闻有什么倾覆之事。”
他迟疑道:“不过臣以为,即便有倾覆,也应当继续探索海运吧……”
众臣看了一眼这技术官僚,敢情还没明白在争论什么事呢?
这哪里是技术问题,这是政治问题。
要是走海运,那漕运怎么办?
这可是百万漕工衣食所系,不是行与不行就能定下来的。
王宗沐真是不当人子,好好一个漕运总督,挖自家墙角。
礼部张四维出列,打着圆场道:“如今实行海运,好比在北方尝试种植水稻,起初应少量试验,观察是否适应当地的气候条件,再逐步推广。”
“同样道理,河运与海运的长期与短期适宜策略,也应根据实际情况灵活掌握。”
朱翊钧深深看了一眼张四维。
口中赞道:“卿老成持重之言。”
心中却暗自警惕,如今的乡党以晋党最甚。
但南直隶的乡党也不容小觑,后世的浙党、东林党,都是从泛南直隶乡党分流出去的,可见势力庞大。
如今若是泛南直隶乡党,与晋党合流,事情就不好玩了。
朱翊钧又看向王国光:“王卿,户部什么意思?”
王国光早有准备,沉吟片刻才道:“之前科道官员提议表彰海运的功绩时,我们曾指出,长远来看,依赖河道是根本,而海运是应对当前紧急情况的手段。”
“我们则认为,鉴于海运风险难料,应当先熟悉这条路线,以备不时之需。”
“所以,户部提议,不妨在元年,适度再度增试海运之行。”
朱翊钧点了点头,没表态。
面色温和看向张居正:“元辅,内阁这边怎么看?”
张居正瞥了皇帝一眼。
还是开口道:“南直隶言官所言,只是传闻,难以深入追究,但对于敢于担当的官员,应从宽处理,以观后效。”
“更何况,海运涉及人数众多,包括来自几个省份的人力,历时数月,穿越三省,参与其中的官员、守令、守备以及水手等数百人,若有沉船事件,不太可能只有言官提起。”
“那三万两白银出自淮库,有账可查,雇佣的人力船只也有明确记录,陛下,不妨令户部协同都察院,通过巡按御史进行核查。”
“至于海运之事,臣以为王尚书所言,是谋国之论,内阁附议。”
朱翊钧点了点头:“那卿稍后奏拟到司礼监。”
二人三言两语,就将此事定了下来。
贾待问脸色阴沉,这皇帝,可比先帝难糊弄多了。
这就罢了,还有当朝首辅助纣为虐,真是国将不国!
他回到班列,不着痕迹看向张四维一眼,只得了一个摇头的回应。
呸!拿了好处就象征性出力,早晚你晋党也得试试这滋味!
心中发泄了一通,无奈只能与几位同僚交换眼神,示意从长计议。
贾待问本以为事情到这里,也就够了。
连连针对两淮,所谓事不过三,接下来应该没他们什么事。
但……
内阁次辅高仪,出列道:“内阁收到数份弹章,人证物证俱有,拟下三法司共审。”
他拿出几分奏疏,供朝臣传阅。
自己则看着刑部尚书王之诰、都察院都御史葛守礼、大理寺卿陈一松三人。
开口道:“是关于两淮都转盐运使,王汝言。”
“贪赃枉法、中饱私囊、勾结盐商、克扣税款等凡十二条罪状。”
“案犯已被收监到漕运衙门,人证物证俱在北镇抚司。”
“三位,你们看谁来办这案合适?”
贾待问、张道明、毕锵等近十人,纷纷不约而同看向海瑞,面色狂变!
刑部尚书王之诰摇摇头:“两淮鞭长莫及,刑部手上案子多,就不去人了。”
“不妨下南直隶刑部,配合都察院御史调查。”
这种涉及到官吏的,一般是都察院主导。
刑部授权给南京刑部,倒也合理。
大理寺卿陈一松还未发言,张居正抢过话头:“南京的大理寺致仕数人,尚未补缺,恐怕不便这样。”
大理寺少卿陈栋一脸自信出列:“大理寺少卿栋,愿领此职。”
皇帝欣慰开口:“陈卿果是当仁不让,那便陈卿吧。”
宛如唱戏一般,各自有各自的台词,眨眼之间就将事情定了下来。
朝臣哪里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此前吹风,要动两淮盐政,本以为还有时日准备,谁知道内阁不声不响,就拿下了一名两淮都转盐运使!
这是蓄谋已久啊!
分明是早就给人拿下了,就等着海瑞入京,今日海瑞一上廷议,就立刻把这事拿出来称量。
众人越过葛守礼,目光死死钉在海瑞身上。
果不其然。
只见葛守礼也看向海瑞,颔首道:“督理两淮盐课兼理河道,是佥都御史海瑞职责。”
海瑞一步踏出,朝着皇帝,一脸刚毅肃容:“职责所在,臣必办好此案!”
慈庆宫,子时刚过。
如今暑伏渐深,各殿阁都有冰块放置,让贵人们能睡个安稳觉。
陈太后在别宫时却没这种待遇,如今难得享了个凉快的夏夜,早早就入了睡。
这个时候,平日伺候的太监宫女早就退了出去。
陈太后延颈秀项,安然休憩在床上。
莫名地,脸上开始露出不安的神色,渐渐秀眉微蹙,似乎是做了噩梦。
突然一阵心悸,陈太后睁开了眼睛。
她有些疲倦地拉响了床头的铃,准备使唤宫人倒些水来。
但等了一会,却未等到宫女。
反而进来一位意想不到的人。
陈太后脱口而出:“娘亲,你怎么在此?”
她眼神中充满戒备,看着稍显老迈的母亲,缓缓从外间走进来。
这几日,陈家屡屡遣人联络她,她半点情面没给,全都否了。
如今她这娘亲竟然进了慈庆宫!怎么进来的!?
陈母神色复杂地看着自家女儿。
却并未解释这问题,只是轻轻坐到了床沿边,说了句:“太后瘦削了不少。”
陈太后皱紧眉头,往后退,朝外喊道:“来人!”
这一声,并未喊来人。
陈母拉着陈太后的手,怜惜道:“陈算还是我招进府的,这点面子还是会给我的。”
“来,娘亲替你穿戴,咱们到正殿,娘有话跟你说。”
陈太后愣愣地看着自家娘亲。
她不是蠢笨的人,这一嗓子没喊来人,立刻就明白过来。
什么陈算给面子,宫里又不是没别人了。
这分明是,故事重演啊。
当初,她被赶去冷宫,陈家就是这样将自己卖了。
现在更是如出一辙……她若是去正殿,等着她的,恐怕就是李氏跟李进冯保这些人了吧。
想到这里,她不由惨然一笑。
眼见陈母要为她穿戴,她突然收敛了情绪,坐了起来,正色道:“替本宫着冠服!”
陈母默然,好一会才点了点头。
两人相顾无言,沉默不语,磨蹭了好一会,才找来冠服,开始穿戴。
太后冠服,是受册、谒庙、朝会才会穿的,如今有这要求,显然是将此时当作与众不同的时日。
陈太后任由陈母为自己穿戴配饰,自己亲手拿过后冠。
其冠圆匡,冒以翡翠,饰九龙四凤,贵不可言。
等穿戴好,她轻轻扶了扶冠上的大花十二树,率先挪步:“走吧,本宫倒要看看,是谁夤夜拜见。”
……
慈庆宫正殿。
陈太后见到了今夜意想不到的第二个人。
竟然是皇帝!
在陈母退下后,空荡的大殿中,只有当朝皇帝、正宫太后,两人而已。
朱翊钧看了一眼陈皇后身上的冠服,揣摩着她的心态。
面上却做足礼数:“臣皇帝钧,拜见母后。”
陈太后也定定地看着皇帝,神色惘然。
她还以为,是李氏在侯着她,没想到,竟然是这位连她都有些喜爱的少帝。
目光从殿外收回,陈太后疑惑的目光又回到皇帝身上。
皇帝是替他的生母打头阵来了?
或者,这内廷干脆就是在皇帝的掌控之中?
陈太后微微颔首,试探道:“皇帝夤夜来寻我,可不合礼数,不知所为何来。”
但皇帝的回答,却不在她意料之内。
朱翊钧再度拜倒,仿佛有万千情绪一般:“孩儿,为质问母后而来!”
陈太后不置可否,等他接着说。
朱翊钧继续说道:“娘亲,那高拱,凌迫司礼监、挟逼君上、欺我生母,难道不是仗了母后的势么!”
“如今,高拱在朝堂上说一不二,以臣压君,让孩儿苦不堪言,辛涩中,又难以置信,是母后授意!”
“几日不眠不休,一度彻夜辗转,今日终是忍不住来问一句母后!”
“娘亲!我是不是你儿子!”
朱翊钧很清楚什么是先发制人,先入为主。
哪怕他要逼迫陈太后,也不可能来硬的。
一上来就占据道德制高点,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人,是最擅长自我洗脑的。
如果不让她陷入理亏的境地,心态就会在被逼迫时强烈反弹——我是白莲花,为什么都来欺负我?
届时,若是情绪上头了,见大势已去,一头撞死在殿上,朱翊钧可就黄泥巴掉裤裆,不是屎也是屎了。
一旦遭了这种瓜田李下的事,那就是一辈子的政治污点。
什么言官、野史、阴谋,就会像苍蝇一样往他屁股下面钻。
可以说,今夜陈太后一旦死在这里,那么无论是不是他干的,外人都会认为是他干的。
届时,别说掌权受影响,便是高拱,都要抓着这个破绽,来垂死挣扎。
甚至于天下士林,朝野文官,都会对他这位皇帝,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
这种条件下,不说寸步难行,至少也是难度翻倍。
所以,这是他今夜唯一的顾虑。
他必须,温柔地逼迫陈太后,万万不能出现不忍之事。
陈太后身着冠服,仪静体闲,款步走近。
她上下打量着皇帝。
好儿子啊,果真是好儿子。
不知不觉间,就有了这样的庞然大势。
本以为是替李氏而来,现在看来,倒是她看轻了这位圣君了。
陈太后面无表情道:“皇帝自然是本宫的儿子。”
“正因为是本宫的儿子,本宫才要替皇帝好好监国,重用老臣,是皇帝年岁尚小,多虑了。”
她自然知道皇帝是有恃而来——这慈庆宫内外,恐怕都是他的人了。
但想挑她的错处,她是不认的。
大不了,一段白绫罢了,她在冷宫,本就等了三年了。
总不能更差了。
可朱翊钧却并不想看她矫作。
他直接揭开一切掩饰伪装,看着陈太后痛苦道:“我知两宫不合,娘亲如此作为,事出有因。”
“但……孩儿何辜?”
他倔强地仰起头,直视陈太后的眼睛:“生母是母,嫡母更是母。”
“如今两宫争端,如同在孩儿心中天人交战!”
“孩儿也想孝事娘亲,让二老享尽尊荣。”
“娘亲,但有半点可能,能否,莫要陷孩儿于不孝之地。”
“拳拳之心,娘亲明鉴!”
这话确实没得挑理。
皇帝向来孝顺,隔三差五请安问好,每有好物,也会与她分润。
更别说时常请教学问的作为,更让她清楚,皇帝确实是个孝顺仁善的人。
她唯一有些虚心的,就是面对皇帝了。
但……那是之前,如今皇帝既然已经夜闯慈庆宫了,还在装可怜,未免也太小看人了。
她直视着皇帝,语气强硬道:“皇帝夜闯慈庆宫了,就是为了惺惺作态?”
但凡皇帝真有这么恭顺,也不会暗中掌控了内廷。
更不会夜闯寝宫,让她连一个身边人都喊不到了。
朱翊钧摇摇头,凄声道:“娘亲有娘亲的戒备,孩儿也有孩儿的委屈,若是有半点办法,孩儿也不会夤夜闯宫。”
“我知道娘亲都准备给我按上一个不孝的名头,好废了我。”
“若非今日高拱私下挟逼,说要扶我那四岁的听话弟弟登基,孩儿又何必心慌到现在无礼于母后?”
陈太后一怔。
这话倒让她措手不及,下意识问道:“元辅说要废了你!?”
这事,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见自己把节奏带偏,朱翊钧继续趁热打铁。
他仰起头,一脸倔强道:“娘亲何必明知故问!若无你的首肯,高拱焉能说出这般话!”
朱翊钧是必然不能让这位母后自诩一个完美受害人的,这个人设,只有他担得起。
陈太后默然。
她与高拱固然有些默契,但根本目的却不一样。
自己心中也没那么多家国天下。
高拱怎么想,她也管不着,二人至多说是各取所需。
想到这里,陈太后终究还是叹了口气,将眼前的儿子扶起来。
有些不自然地扭过头,地解释了一句:“我没这个意思。”
废帝固然耸人听闻,可她其实并不在乎。
什么大局,什么天下,她都不放在心上。
但,她只想把该算的帐算了,剩下的事,也没那个心情胡乱折腾。
陈太后抬眼看了眼宫外,一片寂静无声,继续说道:“这话我或是说晚了,皇帝应当准备藉此杀我?”
皇帝做到这一步,当然不可能是来跟她诉苦来了。
或许,只是图个心安,与自家多说两句好动手罢。
但朱翊钧却并未认下这个猜测,反而一脸难以置信看着陈太后:“娘亲如此看我?”
他突有些失魂落魄:“孩儿早想当面与母后陈情,但却一直受阻于慈庆宫外。”
“如今,为了见上一面娘亲,才不得已,出此下策。”
他轻声道:“我知母后为何要倚助高拱。”
“娘亲怨愤身为正宫却无己出,也怨愤我皇考将母后迁居别宫……”
话未说完。
陈太后突然失态,她猛然回头,盯着皇帝,一字一顿道:“你以为是谁害的!”
皇帝什么都不知道,竟然也妄想来说服她?
要是天下事靠嘴巴就能解决,大明朝还养这么多大军做什么?
出乎她的意料,朱翊钧点了点头:“孩儿自然知道。”
“不但知道,孩儿还将罪魁祸首给母后一并带来了。”
陈太后戛然而止。
她愣愣看着皇帝:“带……带来了?”
朱翊钧上前,扶住了陈太后:“孩儿带您去看。”
陈太后抿住嘴唇,任由皇帝牵拉到屏风前。
在她心中,李氏下一刻,就要转身从中出来,奚笑她。
但,又一次地出乎了意料——皇帝一把推倒屏风,露出了一具尸首!
赫然便是,冯保!
只听皇帝愤声道:“冯保欺君蠹国,罪恶深重!”
“嘉靖时,便倚仗东厂,行阴毒之事,我观皇考几位子女夭折,与此人不无关系!”
“隆庆时,又谄媚献上,为我皇考奉上虎狼之药,害我皇考英年早逝!”
“如今,更是听闻此人离间两宫,使后宫不合,更是死有余辜!”
“孩儿,特意诛杀此獠,既为正国法,也替我母后出气!”
有些事,掰扯不清。
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别掰扯。
有能杀的人,赶紧杀了,面上有个结果,也就够了。
如果还要寻根究底……那就是真的不识好歹了。
陈太后视线却没从冯保身上挪开。
似乎在意外,似乎又有些畅快。
她怔怔地看着冯保的尸体。
正当朱翊钧以为此事揭过,这位母后要顺着台阶往下走的时候。
就听到陈太后喃喃道:“皇帝不曾在宫外呆过,见的事不多,你可知,平民若是被狗咬了,是追着狗撵,还是去找主人家的麻烦?”
这就是不给面子了。
朱翊钧叹了口气。
内宫这些腌臜事,是谁做的他不想知道,也没必要知道。
这就是他压根没打算从陈洪嘴里问些什么的原因。
但,至少以他的猜想,大概率不会是李太后授意。
可很多事情不以人意志为转移。
就如陈太后所说,狗毕竟是狗,账总归要算在主人家头上。
那能怎么办?又不能把李太后绑过来她给泄愤。
好在,他不是非要给这位母后顺心——只要心态别极端到真的一头撞死在殿上,就够了。
朱翊钧开口道:“母后教训得是。”
“万方有罪,罪在朕躬。”
“冯保以奴欺主,自然是主人家的错。”
“一切,都要归咎到我皇考身上!”
他侧过脸,看向陈太后,继续道:“但,子不议父过,我皇考既然仙去,这笔账,合当算到我这个做儿子的头上。”
“娘亲要打要罚,请让孩儿代为受之。”
陈太后冷笑:“真是个孝顺的好儿子……”
她冷嘲的话,正要出口。
突然就听到一声饱含感情大喝:“娘亲!”
只见朱翊钧突然跪地,行父母大礼。
真挚道:“我知娘亲一度耿耿于怀,孩儿再孝顺,也不是娘亲己出。”
“但请娘亲莫要辱没了孩儿一片拳拳之心!”
“无论是嫡母生母,孩儿都视为至亲,从未有半点区别待之!”
“若是不信!孩儿甘愿剖心挖胆,呈见母后!”
说罢。
朱翊钧突然作态。
径自扯开上衣,露出坦荡的胸堂。
又随手拔出冯保身上插着的染血匕首,扯过一块破布裹住,双手托起,递到陈太后面前。
突如其来的行为,让陈太后陡然慌了神。
皇帝一动不动、视死如归,陈太后也被震慑住,怔愣无声。
只有在殿外的朱希孝屏息凝神,看着一幕。
他知道,皇帝手中是事先安排的一把无刃钝匕。
虽说伤不了人,可哪怕磕着碰着,都是他朱希孝的罪过!
即便皇帝吩咐,非要太后蠢动之时,他才能闯进去。
但事有权宜,他已然下定决心,一旦太后不识好歹,有拿起这匕首的征兆,他便要冲将进去,将其按倒。
时间仿佛凝固。
匕首上属于冯保的血液,还在滴滴洒落。
将肃然的氛围,烘托到了极致。
皇帝自去上衣,袒露胸膛,试探着太后的底线。
这一幕宛如二十四孝一般的行为艺术,却真将当事人惊得手足无措。
这不是简单的卖惨。
这是皇帝在用实际行动告诉太后。
要么妥协让步,要么,兵戈相见。
没有第二个选项。
无论陈太后之前打算做什么,针对陈家也好,报复李太后也罢,乃至于想尝尝权力的滋味,种种理由,今夜,都必须要过皇帝这一关。
激化矛盾也是谈判的技巧之一。
朱翊钧低着头,等着陈太后的决定。
这个选择,决定的不是他的命运,而是陈太后的。
无论是信了也好,还是愿意下这个台阶也罢,今后他都不会为难这位母后。
相反,如果这个台阶不肯下,那他也别无办法,只能让这位母后忧思成疾了。
同时,也是在挤压陈太后的选择。
如此,便只能在妥协与杀子之间选择,悄无声息地湮灭掉了,自绝性命来报复的可能。
时间一点点过去。
陈太后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平复下来。
见识过先帝那种贪婪好色,驱逐原配的无情皇帝。
如今看到眼前这位以身犯险,想弥合两宫的至情皇帝,只觉是奇观。
皇帝用实际一行动告诉自己,若是再想支持高拱,搅乱内宫,不如从他的尸体上跨过去。
真是个孝顺的好儿子啊,竟然用这种方式来逼迫她。
怎么敢的?
赌自己心软,还没有发疯?
还是情真意切,孝心纯粹?
还是……但凡她有所动作,立马就是百步穿杨的一箭,射穿自己?
一子一母,一跪一站,画面几乎凝固。
所有人都没有动作。
朱翊钧很有耐心,太后怔怔出神,朱希孝在外反而最是心中最焦急。
终于。
朱翊钧听到了陈太后的声音。
“为了逼迫我,陛下也是费了不少心机。”
朱翊钧抬起头,只见陈太后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她转过身,摆了摆手,示意皇帝扔了匕首。
朱翊钧随手往外扔了出去,让朱希孝捡走,这才回过头道:“孩儿的心机,也是为了这个家。”
“还请娘亲勿要恼愤,日后孩儿必定孝奉母后。”
戏做到这个份上,也就够了。
没有撕破脸,大家都有台阶下,就不妨碍正事了。
当然,近日这位陈太后,还是不要见外人的好,等局势稳定,再好好孝顺她。
陈太后似乎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疲惫道:“陈洪他们呢?”
朱翊钧毫不避讳:“皆有取死之道,孩儿已然全部诛杀!”
先帝虎狼之药吃多了早死这笔帐,也正应该算在陈洪头上。
杀几个自寻死路的太监,就能前尘旧债尽消,难道不是好事?
陈太后愈发无力。
她有心指责皇帝,却也明白,这等威胁皇权的事,有实力掀桌,能留她这位母后一条命就不错了,别说区区几个太监。
但终归是多年主仆,陈太后只觉心中一恸。
她面色凄凄,摆了摆手:“也不用留人伺候了,皇帝要做什么自去吧。”
朱翊钧却没应声。
陈太后一副生死看淡的模样,他哪里能直接放任。
他轻声开口道:“娘亲稍待。”
说罢,朱翊钧便走了出去。
陈太后自怨自艾,并未说话。
不多时,才听到皇帝的声音响起:“娘亲,你看。”
陈皇后转过头,只见皇帝身侧,张宏抱着一名一岁多的女婴。
朱翊钧温声道:“这是皇考第六女,王贵人诞下的朱尧姬,如今一岁九个月。”
“王贵人难产逝后,一直由秦贵人养育。”
“如今既然母后正位后宫,为天下母,自然也应当交由娘亲。”
陈太后缓缓走进,看着张宏怀里的婴儿。
她伸手拨弄了两下。
才转身正视皇帝。
这位少帝,她已经分不清几分虚情,几分真意了。
甚至于,她现在隐隐开始惧怕自己这儿子——这份洞见人心的手段,当真不似人。
这是怕她寻短见,影响他的皇位呢?
还是单纯见自己孤苦无依,替自己寻个女儿养着呢?
她伸手抱过朱尧姬,心不在焉问道:“皇帝今夜,究竟所为何来?”
朱翊钧迎上她的目光,恭谨道:“母后,确系没别的事,只为解开娘亲心结。”
“不过,既然来了,孩儿正好想起一事,明日宣治门封赏,出了些纰漏,不得已重新拟旨。”
“如今只差娘亲加名了。”
陈太后恍然大悟:“你要罢免高拱!?”
她自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正因为她支持高拱,高拱才能压制内外。
这才没过几日,皇帝就夜闯慈庆宫,恐怕,就是为此而来。
但,朱翊钧却摇了摇头:“元辅总归是三朝老臣,德高望重,厥功甚伟,孩儿岂会罢他。”
他语气幽深,意味难寻:“朕,要好好封赏他。”
陈太后心中讶然,却也没细问。
如今对这些事,她已然都没了兴致过问。
随意地点了点头:“旨意给我吧。”
这就是同意要加名了。
朱翊钧站在原地,没有动作。
顿了顿,才缓缓道:“不必劳烦娘亲了……孩儿已让人去取印玺了。”
陈太后默然。
二人无言良久。
朱翊钧才恭谨告退:“娘亲,孩儿先告退了。”
陈太后只哄抱着朱尧姬,一言不发。
等到皇帝退了出去,她才扫了一眼皇帝的背影,自嘲一笑。
笑着笑着,莫名地哭了出来。
……
朱翊钧偏着头,听着殿内的动静。
闻见丝丝缕缕的哭声,这才放下心来。
哭了好,哭了情绪也发泄了,不会轻易寻短见。
他一边往外走,心中却也有些感慨,这应当是他最后一次在两宫面前如此装嫩了。
如今,张居正与他有默契。
李太后只能依仗他。
高仪待他为真主。
日讲官视他如天才。
再等明日驱逐高拱,重组内阁。
他便是两宫、朝臣、勋贵、内臣眼中,堂堂正正的天子!
帝君,就是帝君!
朱希孝默默跟在皇帝身后,突然看到皇帝下意识摸了摸肚子,而后似乎摸空了,便将双手负在身后,安步当车,洒然从容。
这幅体态,他莫名感觉皇帝似乎气势陡变。
不像什么少年天子,倒像一位执掌大权多年的高位者!
还在疑惑着,突然听到皇帝朝他说话:“朱卿,打扫一下再走。”
朱希孝的思绪戛然而止,躬身应是,退了下去。
朱翊钧又吩咐张宏:“去,寻两只狸奴,给母后送来,再让陈家女眷多进宫陪陪母后。”
张宏忙道:“奴婢明日便去办。”
朱翊钧一边往外走,似乎又想起什么:“这段时间你亲自来伺候我母后,她没个使唤的人,容易被欺负。”
“人手不够就去问李进要。”
张宏闻弦知意:“奴婢不会让太后受委屈,也不会让人来打扰太后清净。”
朱翊钧点了点头。
方一走出慈庆宫,就看到蒋克谦捧着旨意等候在外。
朱翊钧拿过,扫了两眼,已然加盖好了皇帝与两宫印玺,又交回蒋克谦手里。
吩咐道:“走吧,回去休息休息。”
他仰头看着渐渐消散的白色虹光,喃喃道:“明日,还有的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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