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女主角分别是石越朱翊钧的女频言情小说《如履薄冰全文小说石越朱翊钧最新章节》,由网络作家“石越”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六月十四。崇文门前,一大票人集结在此处,准备去往天寿山,为先帝陵寝选址。礼部、工部陆陆续续赶到。而此时的张居正,却正在不远处的静室内,暗中会见张四维。“我与冯保通过气了,等元辅致仕后,吕调阳另有他用,届时你先掌礼部,总裁世宗皇帝实录。”张居正背对着张四维说着话,一边透过窗户看向不远处的崇文门。张四维距离内阁还差一步资序,以礼部尚书之身,主持世宗实录的修撰,便补全了进入内阁最后一步资序。勘磨到明年改元,就能入阁了。这些都是此前说好的,眼下不过是跟冯保确认了一番,让张四维放宽心。张四维站在张居正身后,迟疑道:“阁老,您当真要去天寿山?”兑现承诺,可都是建立在高拱下台的基础上的。把张居正支开,是张四维当时劝的高拱,可眼下局势有变,此举就变...
《如履薄冰全文小说石越朱翊钧最新章节》精彩片段
六月十四。
崇文门前,一大票人集结在此处,准备去往天寿山,为先帝陵寝选址。
礼部、工部陆陆续续赶到。
而此时的张居正,却正在不远处的静室内,暗中会见张四维。
“我与冯保通过气了,等元辅致仕后,吕调阳另有他用,届时你先掌礼部,总裁世宗皇帝实录。”
张居正背对着张四维说着话,一边透过窗户看向不远处的崇文门。
张四维距离内阁还差一步资序,以礼部尚书之身,主持世宗实录的修撰,便补全了进入内阁最后一步资序。
勘磨到明年改元,就能入阁了。
这些都是此前说好的,眼下不过是跟冯保确认了一番,让张四维放宽心。
张四维站在张居正身后,迟疑道:“阁老,您当真要去天寿山?”
兑现承诺,可都是建立在高拱下台的基础上的。
把张居正支开,是张四维当时劝的高拱,可眼下局势有变,此举就变成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张居正一杆子被捅到天寿山,内阁少了人控场,若是被高拱翻了盘……
依照高拱的性子,他们这些反水的人,可不会有好下场。
张居正回过头,宽慰道:“不妨事,大局已定。”
“元辅为李太后深恶,只要元辅不能与朝臣合力,那便只能致仕。”
这话说得很明白了。
就像大礼议时候的杨廷和一样,只要皇权有朝官支持,哪怕势弱些,首辅也得致仕。
高拱只以为朝臣跟他都是一条心,现在才敢这般强势罢了。
张四维还是不太放心:“这几日,并未见到元辅的奏疏送上去。”
默契这事就怕人耍赖。
张居正摇了摇头:“我和高仪致仕的奏疏昨日就送进去了,元辅再拖也拖不了几天了。”
“若是一直不致仕……那就是恋栈权位了。”
高拱不会蠢到这个份上。
要是一个恋栈权位的罪名落到头上,风议不会比现在的冯保要少。
虽然李太后不知为何,改了主意,顾忌朝局稳定,想让高拱体面致仕。
但这是胜利者的优容,而不是有意姑息。
高拱要是不识好歹,恋栈权位,也不会再留高拱体面了。
这就是勾连内廷的好处,窥探圣心,料敌先机,自然底气十足。
张四维听出了话语中的暗示与底气,才放下心来。
终于承诺道:“我舅舅明年便会入京。”
这是上保险了,非得自己入阁,才会让王崇古入京。
要是之后张居正翻脸不认人,晋党可就要开门放狗了。
张居正点了点头,算是认下这话。
抬头看了一眼时候差不多了。
崇文门前去天寿山的官吏也差不多到齐了,这才准备推门出去。
走到门口,突然想起什么,他嘱咐道:“高仪之后几日也会休沐。”
“届时你领班日讲,多看着点陛下,不妨增添些课业。”
张四维疑惑看向张居正。
张居正没有解释,只是补充道:“尚书、大学讲完了,那便讲史和论语罢,多说说仁德圣君的故事。”
说罢,他便推门离开了这处静室。
在张居正看来,眼下这位圣上,聪慧太过,仁义不足。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他近来准备撰写一本帝鉴图说,列举了圣主与昏君,便是为了开经筵时,将这位圣上往好了教导。
否则,依靠着才智,行世宗之举,那才是他的失职。
如今的新政,他尚且能担着,但他之后,就只能靠这位圣上自为之了。
比起什么听政视朝,讲学义理才是头等大事。
世宗难道不聪慧,难道不懂政事吗?
恰恰是太懂了,心中没有义理束缚,才会流毒到如今。
他当初去劝两宫给君上增加课业,可是明着说“视朝不如勤学,尤为务实”的。
大明朝,不缺懂权术的皇帝,缺的是心怀天下的仁君。
至于用日讲让这位陛下忙起来,少干涉些局势,那只能说是顺带的作用了。
这般想着,便来到了崇文门前。
“阁老。”
“张阁老。”
众人见张居正到来,纷纷行礼。
“张尚书,诸位。”张居正回礼,又点了点人数,“到齐了吗?到齐了就出发吧。”
现在天热起来了,现在早一会走,能赶个阴凉。
户部尚书张守直,开口回道:“阁老,司礼监的人还未到,再等等吧。”
张居正看了一圈,确实未曾看到司礼监的人。
只得颔首,把手拢进了衣袖中等待起来。
过了好一会,才有人影从崇文门内出来。
张居正定睛一看,竟然是司礼监秉笔太监曹宪于,以及司礼监提督太监张宏。
心中正疑惑。
不等他发问,张守直率先问道:“二位这是都去?”
张宏谄笑道:“只曹公公随诸位去天寿山,咱家是奉了万岁爷旨来的。”
说罢,他招呼一声。
身后的小太监捧着一个黄绸盖着的木盘,走了上来。
张宏揭开黄绸,朝乾清宫方向拱了拱手:“万岁爷说,近来天气逐渐酷热,天寿山蚊虫暑伏。”
“圣上不忍心诸位肱股之臣,消磨体肤。”
“特意命我去太医院取了些降温去暑的草药,以及些许驱赶蚊虫的药囊。”
说着,就给崇文门前的官吏们一一分发了下去。
张居正暗自摇了摇头,这位陛下,当真是惯会邀买人心。
刚想着,张宏就走上前,递上一个香囊,悄声道:“张阁老,这是万岁爷亲手捣的药囊。”
“万岁爷说,阁老是肱骨之臣,新政还要仰赖阁老,万万要保重体肤。”
张居正下意识接过药囊。
待到张宏离开,才回过神来。
他愣愣地看着手上皇帝亲手捣药的药囊,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面色古怪地正准备收入衣袖里。
想了想,还是默默将药囊悬挂在腰间。
挂好后,又反复看了几眼。
感觉还是不太舒坦,干脆摘下来收进了怀中,贴身存放起来。
抬头看到张守直眼神征询,张居正这才点了点头:“走吧,早去早回。”
说罢,便当先登上了马车,顺手按住怀中的药囊,免得动作太大,不慎损坏。
……
文华殿,廷议。
高拱看着御阶上那道屏风后面的人影,疑惑了好半晌。
最后还是忍不住道:“陛下,今日是六月十四,不逢三、六、九,不必视朝的。”
朱翊钧的声音从屏风后传出:“元辅,朕日讲学完了尚书,诸位日讲官说贪多嚼不烂,让我整理所得,休歇几日。”
“母后便让我早上听政,下午温习课业。”
按照原定的进度,大学与尚书起码要到七个月才能学完,也就是二月到九月。
如今不过六月中旬,简直神速。
要休息两日,道理上自然说得过去。
有日讲官首肯,李太后授意,他可不就是堂而皇之地坐在这里了么。
屏风隔绝视线,百官看不到他的表情,只有冯保站在侧面,看着这位手捧着论语的皇帝,目光中带着警惕。
声音再度从屏风后传来:“诸位廷议便是,朕就听着。”
说完就不再言语。
朝臣各怀心事,也都不再纠缠这事。
高拱深看了御阶上方一眼,转身轻咳了一声:“议事吧。”
话音一落,葛守礼正要说话。
有户科右给事中突然出列,抢了先去。
栗在庭一马当先,开口道:“诸位同僚,我这里有一事需要议一议。”
户部尚书张守直视山陵,今日廷议,来了一名侍郎,一名给事中。
栗在庭是隆庆二年进士,资历极其浅薄。
冒然开口,使得众人纷纷侧目看去。
栗在庭从袖中掏出一本奏疏:“近日,我查阅宣大军饷账册,发现了一桩悬案。”
“隆庆四年支出粮食超过一万石,到了隆庆五年则支出约一万五千石。然而,经过核查,发现在隆庆五年只有一万一千石销了账,不知道剩下的四千石哪里去了?”
“这就罢了,今年兵部竟然向我户部要七万一千三百余石,数倍不止!”
他转过身,直勾勾盯着杨博:“杨博杨尚书,不知道,宣大这是准备用到哪里去?”
百官没想到这廷议一日比一日精彩,这几日惯有的冯保和高拱开撕不说。
如今又有人找晋党麻烦,不知道是谁在浑水摸鱼。
杨博突兀被找了麻烦,只能谨慎答话:“这是宣大要求的开支,用于修理宣府镇边防。”
“兵部部议没问题才走到户部的,不是我杨某人自己的意思。”
“至于那四千石,或许也用于修缮边防了。”
这话推得一干二净,应对得很是熟练。
按照惯例,涉及到边防,这些言官也就该闭嘴了,总不能现在跑去宣大证实吧?
就算真是个倔驴子要去宣大,这一来一回,屁股早就擦干净了。
可惜,栗在庭是奉旨找茬。
手上的货都是成国公给的库存,那可太齐全了。
闻言不仅没放过,反而,步步紧逼:“那倒是恰好,本官查账时,正好找了上月刚回来的宣大巡按使。”
“两边一核对,先前提出的修建防御工事,竟然连一半都没落到实处!”
“查出了过往的修建费用里,全是虚报和滥用!”
不少官员已经开始交头接耳。
来得这般充分,可不像是适逢其会。
栗在庭直视着杨博:“杨尚书,银钱是你们兵部替王总督讨的,用也是你们兵部监督的,现在出了事,杨尚书难道不知道吗?”
“今年这七万一千三百余石,我户部当不当给?”
朱翊钧在屏风后饶有兴致地看着马前卒冲锋。
这栗在庭,用起来还真顺手。
忠君爱国不说,办事还雷厉风行,一下就给杨博干哑火了。
这案子可是他精挑细选的。
往大了说,就是松弛边防,贪污渎职。
往小了说嘛,也就是个监管不力。
至少够杨博应对一阵了。
栗在庭还在输出:“杨尚书,是你们兵部自查自纠,给一个交代,还是我奏到两宫那里去?”
杨博只觉得擦屁股心累。
他拱了拱手:“我下了朝便回兵部核实。”
栗在庭摇了摇头:“杨尚书既然是王总督的姻亲,本官建议不妨避一避嫌。”
这就有些气势凌人了。
高拱也咂摸出一丝不对味,他征询地看向葛守礼,这是正义的愣头青,还是有问题?
葛守礼也不明所以,皱眉道:“栗在庭,就事论事,不要胡乱攀扯。”
话音刚落,刑科给事中张楚城突然插话:“总宪,我认为栗给事中说得在理。”
葛守礼疑惑朝张楚城看去。
张楚成也出列,看向杨博:“我这里也有吏部侍郎张四维一事。”
“乃是张侍郎收受贿赂,安插乡党到我刑部,好巧不巧,安插那人也是杨尚书的亲眷。”
“以本官愚见,有些亲亲朋朋的,还是避一避嫌好。”
朝臣与内廷不一样。
一旦被弹劾,就要自己上奏陈词,要么力辩,要么请致仕。
眼下二名给事中针对,立马就让杨博如芒在背。
他甚至不知道是谁在针对自己!
此时高拱不得不表态了,不能往结党上发展,否则王崇古狗急跳墙,关门放狗怎么办。
如今内阁只他一人在,可谓乾纲独断。
他看向栗在庭与张楚城:“岂能空口白话,庭后现将证据呈上。”
“杨尚书先回兵部了解一番,咱们议清楚了再说,别动不动就上奏。”
这话就是将杨博与张四维保了下来。
有什么问题,自己回去擦屁股,别弄得一裤裆屎。
杨博当即表态:“我即刻回兵部整理案卷,回复户科。”
他没说张四维安插他亲戚这事,万一符合流程呢?不符合的话,回去补一补手续嘛。
高拱点了点头,示意杨博可以先行离开。
栗在庭与张楚城对视一眼,见好就收,退了下来。
做到这个份上,张四维和杨博至少也得疏乞罢免,已经够了。
这事一结,葛守礼正要出列议事。
冯保眼尖,见这位左都御史,一幅急不可耐的样子,心下立刻就知道,又要有言官弹劾自己了。
他当然要抢这个主动权。
冯保也不含糊,抢先一步开口道:“方才那位给事中说得在理,朝内亲亲朋朋之事,实在太过了。”
“这杨博、张四维的事,咱家不了解就不多说了。”
“倒是昨日奉旨办事,竟然从某位御史口中挖出了了不得的东西。”
“咱家不意,朝中竟然有大臣相互结党!”
葛守礼两度被人抢白,不由暗恼。
此时看到冯保在御阶上侃侃而谈,不由更加气郁。
既然提到了御史,他便不得不接话了:“冯大珰好生说话,我都察院风闻奏事,不要将志同道合,诬成结党。”
冯保看也不看葛守礼。
只是朝着高拱道:“昨日御史张守约供述,是有人授意门生故旧,攻讦咱家。”
“元辅,太后让咱家问问你,有没有要申辩的?”
高拱面无表情:“冯大珰不妨直说,莫要弯弯绕绕,将本阁缠在里面。”
他自然不会去接冯保这话的。
结党这事,上不得称。
冯保笑了笑,朝慈宁宫方向拱了拱手:“两宫、皇帝有谕。”
“给事中宋之韩,咆哮朝堂、殿前失仪,下内阁议罪。”
“御史张守约,邀名卖直、指斥乘舆,理当贬道州通判,下内阁议论。”
“再有,以张涍、宋之韩、张守约三人供述,朝中竟有结党之风,着内阁速速陈条说明。”
说罢,他朝着高拱指了指文华殿外。
开口道:“那张守约我给元辅请到内阁了,等内阁问完案,再将他与宋之韩一并送到都察院等着论罪便是。”
高拱冷眼看着冯保。
语气生冷道:“这谕旨,内阁省得了,此事本阁自会陈条向两宫太后以及圣上说明。”
“正好,冯大珰说道结党。”
“本阁这里,也有一桩要事,牵涉深广,同样是关涉言官们,竟然是我朝御史、给事中弹劾同一人,内容也如出一辙。”
“诸位不妨一同分辨一番,这是结党,还是大义国法驱使?”
他回头朝职官点了点头。
便有一名职官怀抱数十份奏疏,走上前来。
高拱下巴示意了一下,开口道:“内阁收了有御史四十九人,给事中二十七人的奏疏,竟然是不约而同弹劾冯大珰。”
“诸位,议一议吧。”
七十余名言官弹劾!
就连工部几位不知情的技术官僚,都忍不住相顾骇然。
廷臣更是交头接耳。
高拱说完就回了班首,闭口不言。
烈度就是这样一点点升级的。
就是要靠着这日拱一卒,将朝臣们牢牢依附在自己周围。
今日,言官能顶着李氏的压力,弹劾冯保。
一旦成功,就是惊动天阙的声势。
届时,他再呈上《新政所急五事疏》,请求废了司礼监,就会有更多的人摇旗呐喊。
所谓蓄势,就是这个道理。
御史四十九人,给事中二十七人,这个规模,只说近年,已经是仅次于世宗时的左顺门案了。
当初世宗为了弹压,只能出动锦衣卫杖杀朝臣,如今李氏和冯保能怎么办?
他倒想看看,李氏和东厂的人,有没有世宗的底蕴和手腕。
想到这里,高拱再度环顾群臣。
又抬头迎上冯保的视线,毫不示弱地逼视过去。
两人眼神刀光剑影,几乎在庭上擦出火花来。
便在此时,出乎所有人意料。
御阶之上那道屏风,突然被撤了开来。
景运门外,校场。
午后本就是学习御射的时候,只不过今日将海瑞一并带了过来。
大片空地上,京卫武学的子弟们,正卖力地表演着,以期能像之前的几名幸运儿一样,入了圣上法眼,一步登天。
马术、打拳、拉满大弓,形形色色的自我表现,不一而足。
见皇帝来了,这些子弟们纷纷行礼。
朱翊钧面色和蔼地让他们继续,自己则跟海瑞在景云门前站立着。
他唤过一名太监到近前,吩咐道:“去,把人叫过来。”
趁着太监去叫人的空档,朱翊钧跟海瑞解释道:“此前我皇考每每思及徐阶之事,便悔不自已。”
“而后更是一再教导朕,但有类似的事,要引以为戒。”
“卿此次去两淮厘税,必然比前些年徐阶归田之事,更为激烈。”
说到此处,海瑞立刻就明白皇帝要做什么了。
他看了一眼校场,有些迟疑:“陛下爱护微臣,臣铭感五内。不过……会不会有些过了?”
皇帝单独为他组了个三法司。
又划下道来,接过了最难啃的勋贵皇亲,以及四品及以上大员。
还生怕他过刚易折,敦敦嘱咐他不必竟全功,有个四成功果,便是天大的功劳。
已经做到这个地步了,竟然还要给他海瑞配亲卫!?
君父君父,天地良心,海瑞第一次感受到父爱!
朱翊钧却浑然不觉地摇了摇头:“朕虽未亲自去过地方,却也明白什么叫‘民变’,什么叫‘啸聚’。”
“海卿,事情一次没办成,还能有二有三。”
“若是卿折在了两淮,朕可就要痛彻心扉了。”
海瑞默然。
思绪却是已经飘远——这一次,他当真没有退却的余地了。
皇帝说第一没办成,还能再二再三,但海瑞扪心自问,他自己能接受吗?
他看着这位少帝,心中尽是感慨,无以为报啊。
什么两淮大人物,什么南直隶高官,什么皇亲国戚。
他海瑞,如今是领了取经任务,此去西行路上,他决心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二人静立当场,各有思绪。
不多时,太监便领来了数人,纷纷跪地行礼。
海瑞一看几人跪地行礼,立马知道要么是勋贵,要么是武将——文臣不会这般大庭广众动不动就跪拜。
他不着痕迹开始打量眼前几人,暗自猜测几人身份。
好在朱翊钧没有卖关子,他让几人免礼后,开始与海瑞分别介绍。
“这是京营总督顾寰的副将,焦泽。”朱翊钧指着一人。
勋贵武臣没这多瞎讲究,没必要介绍表字,甚至都不一定有。
海瑞看着面前这位虎背熊腰的壮汉,心中忍不住暗赞一声。
“下月,焦泽将调任漕运副总兵,领一营八百精兵,随海卿到两淮赴任。”
这八百人,是顾寰出亲兵,加上抽调京营好手组成的。
虽然只操练了一月余,但基本的样子总算是出来了。
当然,重点是,他四处打秋风,好坏是给这八百人的欠饷银补齐了,还额外发了二两赏银。
据顾承光说,从来没见过兵士操练这般卖力。
等焦泽再度行礼后,朱翊钧又指着另一人,与海瑞介绍道:“这是锦衣卫指挥佥事,顾承光。”
海瑞再度颔首,心下满意。
这位膀大腰圆的锦衣卫,也是一眼能看出,经历过杀场的。
“顾指挥佥事,带二百锦衣卫,作为海卿巡抚两淮的亲卫。”
锦衣卫和丘八不一样。
很多丘八不能做的事,锦衣卫是没什么顾忌的。
顾承光向海瑞见礼。
“这是京卫武学今年魁首,特赐金吾卫,骆思恭,这是平江伯世子,陈胤兆。”
朱翊钧又指着二人,向海瑞分说道。
海瑞略过了前者,看了一眼后者。
笑道:“这位世子,臣前几日刚刚见过。”
朱翊钧一怔。
旋即反应过来,当初他承诺李伟海运,那位国丈李伟便寻上了姻亲平江伯,说要一起做这生意。
而后便各自遣人去港口考察,收购破落的海商商会等等。
恐怕,二人是回京时偶遇。
他摆了摆手略过此事,解释道:“骆思恭武艺不凡,正好护海卿周全。”
又看向骆思恭:“务必要寸步不离。”
骆思恭年不过十七,但能从京卫武学脱颖而出,除了武艺外,智慧也不差。
他行礼道:“臣遵旨!”
朱翊钧又道:“漕运总兵保定侯梁继璠,被弹劾闲住,如今的漕运总兵乃是平江伯,陈王谟。”
梁继璠被劾,是他指使人干的。
没办法,这位保定候,是陈太后家的姻亲,如今要做事,自然要提防一手,换个靠得住的。
海瑞一点就通。
他方才还纳闷,怎么给他指派个细胳膊细腿的世子做亲卫。
感情是用来拿捏这位平江伯的。
作为亲卫,自然要寸步不离,一旦有人图谋不轨,亲卫首当其冲,这位平江伯必然不可能坐视。
海瑞再次惊叹。
这位少帝几乎将有可能出问题的地方,全都照顾到了。
一通调派下来。
光是能亲掌的兵卫,就有一千人。
又借着世子,拿捏了一个漕运总兵,勋贵世伯。
这位平江伯曾出镇两广,躬擐甲胄,而后贼张琏反,也是陈王谟亲自上阵,擒斩三万余,才得以平息。
这类上过沙场的武勋,多少都有些亲兵,哪怕不能全然掌握漕兵,也不差基本盘。
此外圣上还暗示他,那位总督王宗沐,也会全力支持此事——若是搪塞不服,便去找定安伯弹压。
这阵仗,知道的,明白是去查处贪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有什么战事。
朱翊钧将几人一一介绍完,又嘱咐了一番,要听从海卿之令,不得骄纵跋扈云云。
才让人退下。
海瑞突然想起什么,好奇道:“陛下这般安排,内阁知晓吗?”
以他的理解。
锦衣卫的事好安排。
但其余应该都不好办才对。
焦泽本是京营副将,如今转漕运总兵,必然要过兵部那一关。
南直隶刑部侍郎王锡爵配合他,看似简单,也必然需要北直隶刑部同意放权。
更别说,陈栋,堂堂大理寺少卿,四品大员,与自己同级,却派去随行两淮,多少有些不合常例。
他是真不知皇帝怎么说服的内阁与六部。
朱翊钧突然转过头,看向海瑞。
神色复杂,带着心疼,又有些自豪道:“海卿,你以为朕内帑那一百万两白银,是白给内阁六部凑的吗?”
六部的事,反倒让内帑出了一百万,不吐点肉出来怎么行?
这钱自然不止是花在这里,但趁机达成以上这些政治共识,再正常不过。
海瑞只思考了一瞬,立马反应过来。
朱翊钧抓住他的手:“值不值得,就看海卿了。”
海瑞无语凝噎,只得再度保证。
君臣二人又谈论了些细节,随后又拉了拉家常。
快到傍晚,朱翊钧才不舍地目送海瑞出宫。
等到海瑞离开。
朱翊钧才叫过来一名中书舍人,吩咐道:“替朕拟旨,给海瑞母亲,加诰命,具体下内阁议论。”
中枢舍人应声而去。
朱翊钧又唤来张宏:“去,赐海瑞例银二十两,再为海瑞选名好生养的侍妾送去。”
“若是海瑞与海母推脱,就说……父母赐,不可辞,切莫辜负皇恩。”
这种纯粹的好人却孤零无后,总归听起来有些凄凉。
他也就随手为之了,至于行不行,只能看造化。
张宏领命而去。
随后又朝李进问道:“给张鲸挑的人如何了?”
李进忙答道:“圣上,已经交到张鲸手上了,都是御马监的精锐。”
朱翊钧点点头:“把他叫过来。”
李进正要应声而去
朱翊钧又叫住了他:“算了,事情太多了,你替朕带话给他。”
李进躬身静候圣帝德音。
朱翊钧沉吟片刻,缓缓开口道:“南京守备是张宏以前的职司,朕知道他们在里面有些根底。”
“这次张鲸去任南京守备,不用做什么,给朕弹压住一应蠢动,无诏片甲不得出营。”
“若是带着御马监的精锐去上任,都办不好这点小事,那就干脆在南直隶自刎,别回来丢人了。”
朱翊钧摆了摆手,示意自己说完了,让李进去传话。
他既然已经给海瑞派了精兵,就不怕单纯的民乱。
反而是内外勾结,鼓噪官兵闹事这一环,不得不防。
所谓南京守备,便是掌节制南京诸卫所,一般由勋贵与宦官同时担任。
张鲸是个狠人,历史上既然能扳倒冯保上位,手腕必然不差,让他去南直隶,就是为了弹压南京诸卫所,防止有变。
防微杜渐,这已经是他能做的极致了,只盼这次海瑞不要让他失望。
李进悄然退了下去。
待所有事吩咐完,朱翊钧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他独自留在校场,又回忆了一番应对,想想还有没有什么疏漏。
确认无误后,才长出了一口气。
最近这些时日,耗费心神的事情太多了。
可惜,还不到能歇息的时候。
想着,便让人伺候穿上木甲,开始练习拳法来。
……
用完晚膳后。
朱翊钧才有暇翻开《论语》跟《礼记》,学习起来。
本是疲惫不已。
但一想到明日经筵,朱翊钧只能强打精神,先把功课做完。
他就这样静静阅览起来。
时而沉思。
时而对提笔对某些地方做个圈注。
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才缓缓合上书页。
而后实在有些倦怠,干脆闭上眼睛小憩一会。
迷迷糊糊歇好一会,才伸了个懒腰,坐起来继续用功。
他回了回神,铺开纸张提起笔,斟酌了一下,缓缓写道:“经筵官时行,谓朕曰,人之初,性本善;经筵官四维,谓朕曰,人之初,性本恶。朕茫茫然不知所从。”
“经筵后,朕遍阅典籍,纵览群书,始知有孟子性善论,荀子性恶论,告子无善无恶论。皆诸子亚圣之言,朕愈惑惑然不知所向。”
“幸有朝鲜国为君父分忧,进献先天之人。”
“朕命内廷窥伺月余,记载所行所为,终有定论。”
“其人遇恶不烦,见善不喜,从心所欲,行为无限,心无规矩。”
“及至宦臣教授礼仪,司业传道人伦,其人宛如天地清浊渐分,渐有良心善举,感恩之情。”
“乃得,人性之始,无有善恶,后天所见所遇以决之。”
“遂从告子之论——‘性,犹湍水也,决诸东方则东流,决诸西方则西流’。”
“亦有心得,谓之曰:论之争端,非明证无以服人。”
他一气呵成将明日经筵的作业写罢,满意地吹了一口气。
他静静等着墨迹干涸,向侍立在旁的蒋克谦。
随口问道:“李贽什么时候到京城?”
蒋克谦面无表情,一板一眼道:“圣上,李贽一路上四处寻人探讨学问,给各地学院传道解惑,比预计慢上不少,估摸还有两三日。”
朱翊钧皱眉,这家伙是真不给面子,他都这样催促了,还在路上拖拖拉拉。
转念一想也是,孔子在这家伙眼里是狗叫,那自己这个皇帝估计跟狗屎没什么区别。
他又追问道:“郑王家那位世子呢?”
蒋克谦摇摇头:“锦衣卫遣人跟宗人府一块去的,还是推脱不来。”
朱翊钧叹了口气,还是心怀怨怼啊。
当初郑王上奏谏世宗皇帝,结果被动怒的世宗直接除了王爵,降为庶人,禁锢于凤阳。
虽说先帝施恩,给郑王放了,也复了爵位,但这梁子显然没这么容易放下。
当初郑王被囚禁时,这位郑王世子刚十五岁,言说“痛父非罪见系”,而后筑土室于宫门外,席藁独处,直到郑王被开释。
郑王无罪被囚,那么错在谁不言而喻,所以这位郑王世子一直对皇室心怀怨怼,此后好好地府邸不住,跑去筑土室,就是一种无声抗议。
而郑王本人,历史上更是拒领食禄,老死都穿着布衣,吃淡饭青菜。
这就难怪,为什么朱翊钧当初登基,这一家子一份贺表也没有。
如今他再三相邀,却仍是一再推脱,也在情理之中。
换做其他人,朱翊钧也懒得理会,反正是世宗的罪过,他心里也没负担。
问题在于……这位郑王家的世子,他志在必得。
其人唤作朱载堉,后世号称律圣,乃是鼎鼎有名的音乐家,数学家。
用天纵奇才都不足以描述他,这是一个,可以用横跨81档的特大算盘,进行开平方、开立方计算的划时代人物。
此人历史上证明了匀律音阶的音程,可以取为二的十二次方根,精确到小数点后二十五位!
这就是律学中的,十二平均律。
且不说早了欧洲人数十年这种没用的比较,单是这份数学天赋,朱翊钧就不可能放过他。
数学天赋自有数学天赋对应的嗅觉。
此人从勘定历法,到计算北直隶地理位置与地刺偏角,再到精确计算出回归年的长度和水银的比重,战功赫赫。
朱翊钧都不敢想这种人要是搞音乐之余,替他进行数学研究和推广,该是何等美妙的光景。
可如今心怀怨怼也不是个办法。
朱载堉在历史上主动放弃王爵之位,一心专研乐理,这种思想境界,显然不是寻常手段能打动的。
朱翊钧思忖良久,终于打定了主意。
他又铺开一张纸,提起笔缓缓落下,在抬头处写道:“郑王,厚烷我亲、郑王世子,载堉我亲。”
“我尝闻郑王因言削爵,非罪见系,我皇考虽行拨乱反正之事,却难抚亲亲之伤。”
“此乃我皇祖父之过,我愿受之,遥以歉礼与郑王,万望开解族亲,早日释怀。”
“另,闻载堉我亲颇趣乐理,我之近卫克谦,亦有擅长,近来偶有所得,可使等程音律之位,增至十二位。”
“若得闲暇,可赴京城,尽亲亲之谊,探音律之道。”
“盼复。”
朱翊钧写完后,又拿起一旁的私印,盖了下去。
在落款处,留下了“长惟居士”四字。
做完这些,朱翊钧才唤了声蒋克谦。
一脸笃定道:“蒋卿,朕听闻你在音律上有了新的感悟,对吧?”
蒋克谦一怔。
有些摸不着头脑道:“没有啊。”
他的琴书编撰进度缓慢,也并没有新的进展,不知道圣上这话什么意思。
朱翊钧大手一摆:“朕说你有,你就有。”
他将方才这封信,交给蒋克谦,嘱咐道:“你差人,将这封信送到郑王府上。”
“另外,你再附上你的信,就说……”
他如此这般云云,亲口传授机宜
亲自教授了一番蒋克谦怎么做个谜语人,装作高深莫测。
其中一些数学思想他也记不太清,但他好歹是理工科出身,数分和抽象代数还是能记着些,用来当个谜语人,绰绰有余。
大不了给人骗过来之后再一起研究嘛。
改制明朝的税法,财政,必然要改制户部。
可以说,他现在最缺的人才,就是粗通数学的小吏。
他虽然脑子里有一套数学体系,却模模糊糊已经忘得差不多,若是想本土化,必然还需要这些数学家具体施行下去。
蒋克谦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准备之后按照皇帝的交代,将这几句话默写上去。
他拿着信,正要退出去。
朱翊钧又叫住了他,把先前写的善恶论作业交给蒋克谦。
吩咐道:“先去一趟通政司,把这个抄录一份送过去,登上下一期的日月早报。”
“老规矩,还是用大白话。”
“经筵上的前因后果也写进去,最后加一句点评,就说……”
说到这里,朱翊钧顿了顿,斟酌半晌才一字一顿说道:“凡宣称之争,以证明为先。”
“问殿下躬安。”高拱居于文武两班之首。
“我躬安。”朱翊钧答。
“仰窥君颜,臣等斗胆有奏。”高拱又道。
“奏来。”朱翊钧回。
内阁、六部、九卿、科道言官再度拜下。
“伏惟,离重明而继照,既久协乎人心。”
“迨我大行皇帝,尧仁荡荡,舜德巍巍。听六籍,理万几,每躬亲而不懈。”
……
“敬惟皇太子殿下,聪明首出,仁孝性成。即宜出震以宅师,顾乃撝谦而狥节。”
……
“臣等重惟,神器不可以无主,天位岂容于久虚,伏愿,殿下俾九庙之神灵凭依有在,暨万方之黎庶利赖无疆。”
朱翊钧面无表情,实际上已经神游天外,完全没听内容。
用他的话总结就是,隆庆六年,六月初一,大明朝第十三任新帝推举会,在文华殿举行第二次代表会议。
各界代表以高拱为首,引经据典发表讲话,推举他朱翊钧做这个话事人。
朱翊钧听罢,露出些许悲伤的神情,用背诵的口吻,一板一眼回复道:“卿等为宗社至计,言益谆切。所闻之余,愈增哀痛,岂忍遽即大位,所请不允。”
这就是藏拙了,聪明些倒是无妨,却不好显得太过老戏骨,背诵式棒读最是贴合人设。
“殿下三思!”张居正再劝。
“心意已决!”朱翊钧态度坚定。
“如此,社稷不可一日无主,还请殿下以嗣君视政,泯哀痛再登大位。”高仪出列以对。
“视政可也,余者再议!”朱翊钧退让。
“再请殿下择日迁乾清宫,以正皇城主位!”群臣顿首。
“可!着礼部议拟日期。”朱翊钧同意。
这都是礼部议好的流程,君臣背台词即可,过场走得很是顺利。
朱翊钧也没有在此时搞大新闻的想法,礼制的形式就是内容,也是自己此时的根基,在没立起别的基本盘之前,不能轻易损坏。
每一次的辞让都有实际意义所在。
前次于会极门辞让,众目睽睽,天日昭昭,象征着皇帝驾崩,国定嗣君,带着宣告的意味所在。
此次在文华殿辞让,皇帝便殿,百官俯首,用流程确认了朱翊钧视政的权责,同时拟定好搬宿舍,正位乾清宫,可谓外朝君臣厘界,内朝上下分位。
等到下一次,就可以名正言顺受下劝进,称孤道寡了。
朱翊钧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脖子,自己如今还是幼童之身,端坐久了多少有些难捱。
好在没多久,君臣一阵对白,终于是走完了流程。
而后凑数的军民代表,以及品级不够的官员陆陆续续退了出去,只剩下六部九卿等重臣。
朱翊钧醒悟,这是要开始议事了。
劝进凑人头显得人多,但帝国中枢议事,自然不是谁都有这资格的。
所谓大事开小会,小事开大会。
朱翊钧有心仔细观察,却有两名小黄门搬来一道屏风,放在了御案之前,隔绝了内外视线,让他看不真切。
他有些无奈地摇摇头,这就是所谓的听政,能听,但不能插嘴。
刚享受过百官叩首,山呼君上,此时转头发现中枢议事,自己只有参会的资格,不能议事,落差不可谓不大。
冯保则是站在屏风侧面,交通内外的位置。
他作为司礼监掌印,位高权重,廷议自然也是有资格议事的。
朱翊钧对冯保出声问道:“大伴,常朝是品级以上才能参会吗?”
冯保从屏风侧面挪了两步,到近处:“殿下,常朝入廷官没有定数,内阁领班为惯例,有事要各部衙门来议,去办,各部才来。尚书、侍郎径自来人都可以,不以品级来定,涉及专门事情,不入流小官也偶有参会。”
朱翊钧了然,点了点头。
他对这些事不算太了解,若非有前身的记忆,他还以为是下面站几百个人,他坐在上面喊,有事启奏,无事退朝那种路数。
现在看来,反而有点像他前世班子议事的样子。
又看了一眼冯保,这位大太监神情恭谨,看不出丝毫怨怼之色。
他突然拽住冯保的衣袖,眼神委屈道:“那高拱霸道跋扈,本宫不得已,让大伴丢份,委屈大伴了。”
政治嘛,装嫩不丢人。
安抚冯保还是有必要的,他跟高拱互撕就好了,可别让自己引火上身。
前身被弄得被迫灵前跪错,颁罪己诏,可是让他警钟长鸣。
苦一苦冯保可以,仇恨还是高拱来担吧。
冯保深深垂下头颅:“殿下折煞臣了!”
眼中阴鸷一闪而逝。
朱翊钧低声说道:“大伴且放心,等本宫登基,必然让高拱好看!”
说罢,还挥舞了一下拳头,冷哼了一声。
只见冯保抬起头,眼中晶莹热泪,夺眶欲出:“殿下……”
好厉害的哭戏啊,朱翊钧感慨不已,前世的鲜肉有这一半水准,他还能看不进去电视剧?
两人各自心怀鬼胎,殿内议事有条不紊地开始了。
刑部尚书与大理寺卿对视一眼,前者才从衣袖中拿出一份奏疏,出列道:“这是湖广走过来的案子。”
“是说有一矿税太监,意图淫亵妇女,被咬断了舌头,事涉内廷,地上与刑部不好擅定。”
他看向内阁诸人,顿了顿,又看向冯保:“几位阁老,冯大珰,刑部的意思是,要不要廷鞠会审?诸方定个章程,我部才好往宫里上奏。”
朱翊钧隔着屏风差点咳出声来,太监淫亵妇女?开什么玩笑?是他听错了?
他忍不住看向冯保。
只见冯保移步到屏风侧面,面无表情回道:“具体案由司礼监已经知悉,刑部按律处置即可。”
下方的高拱也立马道:“按律处置,如实上奏。”
按律处置,也就是真要当太监淫亵妇女来办案了,二人难得达成共识。
倒让朱翊钧一愣,二人不觉得这事离谱吗?
矿税太监……
湖广地方……
他突然反应过来!
什么刑案!这分明是火烧钦差!
太监自然不是去收税,而是巡税,说白了,就是中枢查账的钦差。
但就是这么一名查账钦差,没卵蛋的货色,到了地方不好好查账,去淫亵妇女?
糊弄鬼呢!
这哪里是什么疑难案件,这是一次赤裸裸的地方与中枢的博弈,难怪刑部不敢处置,一杆子捅到了廷议上。
湖广将此事,以太监淫亵妇女为案由,上报到刑部,难道不知道有多么可笑吗?
这是有恃无恐啊!甚至可能是有意如此!
用这么可笑的原因将人撵走,简直是胆大包天。
更最离谱的是,中枢面对这种挑衅,竟然毫不迟疑地退让了!
湖广的矿课,水到底有多深?
可惜他廷上不能随意插话,连冯保还不如。
只能等刑部上奏,内阁拟出意见报到两宫后,他才能过问。
这件事就这么轻飘飘过去了,似乎无足轻重,刑部尚书跟大理寺卿对视一眼,长出了一口气。
而后张居正接过下一道议题。
“日前我奏请皇后,皇贵妃,为免耽搁皇太子学业,请皇太子每月三、六、九视朝即可,其余时间照常日讲,又奏请为皇太子厘理课业,增添经典,两宫都允准了。”
“着各部与司礼监知晓。”
说完他便不再言语。
朱翊钧看不真切,不住地身子前倾,透过屏风看向张居正。
他如今的日讲,时间上只有早上,内容上只有四书五经的诵读,确实不算繁重,相当于现代只上半天课,还只有一门语文课。
但看张居正这意思,是要给他加担子了。
好啊,真是他的好老师,莫不是怕他学业太轻,有太多闲心在政事上?
他多少能料到这一出,方才在殿前缠上高仪就有这方面的考虑了,毕竟历史上张居正作为出了名的严酷帝师,他还是知晓的。
高仪就不同了,没什么存在感的老好人,如今他把高仪拉出来顶在中间,让他有一段时间的喘息之机是很有必要的。
最重要的原因是,相比于高拱、冯保,他现在还不敢跟以智慧过人著称的张居正演对手戏。
张居正所言的事,在群臣之间也并未起什么波澜。
明朝可不像两汉北宋,如今各大经学派系热衷于在士林间争夺话语权,对于皇帝的教育权争夺,反而没什么兴趣。
皇帝学业重不重?关自己屁事。
高仪见此事就这么揭过了,紧随其后。
“右都御史兼兵部尚书加遣宣大军务总督,王崇古,有本奏上,诸位一起议一议吧。”
朱翊钧在屏风后对着冯保疑惑道:“大伴,这是三个人还是一个人?一个人的话,如何这么多要职在身?”
一大串官职给他弄迷糊了。
有问题就问,这既是好习惯,也是听政的意义所在。
冯保低了低身子:“殿下,我朝官制如此。后者总督,是差遣官,临时而已,意思是统管宣府、大同军务,位高权重,只能临时委任。”
朱翊钧点了点头,这是防止坐大,这个岗位随时可以撤销的意思。
冯保继续道:“前者是官职,并不实任,只是明确身份待遇之用。右都御史表王总督有风闻奏事,直达天听之权,兵部尚书表王总督有调动兵马之权。”
这么说朱翊钧就了解了。
不过话虽如此,这王崇古,当真是实打实的封疆大吏了吧。
只听高仪继续道:“王总督说,鞑靼得知先帝驾崩,在边关逡巡游移,多次出言勒索,恐生事端,请中枢决断。”
“同时,他请求拨付银两,修缮秋防,以备不测。”
高仪话音一落,殿内顿时静了片刻。
都御史葛守礼奇道:“这难道不是老成持重之言吗?自然应该允了,怎么还需要拿到常朝来议?”
高拱突兀扭过头,看向兵部尚书杨博:“杨尚书,你也这么想吗?这就是你们兵部部议的结果?”
葛守礼陡然一惊,见得气氛不对,立马闭嘴。
杨博被高拱点到,默然片刻。
涩声道:“此事,我实不知,且让我部回去议议,再呈内阁。”
高拱冷哼一声,怫然不悦。
朱翊钧则是状况之外,本着不耻下问的原则:“大伴,这事有什么说道?”
冯保笑了笑:“殿下,老奴是个没本事的,国朝大事既不懂,也不敢胡说八道。”
朱翊钧收回询问的目光,心中一哂,这老家伙现在不给面子装傻,以后有你的哭的时候。
他将思绪收了回来,静静思索起来。
方才他也像那位都御史一样,觉得这是谋国之论,没什么不妥,但看高拱的反应,显然其中另有猫腻。
到底有什么不妥呢……
等等!
他差点忘了,现在是大明朝,不是那个信息时代了!
先帝驾崩才几天?五天!
鞑靼怎么会知道如此迅速?还多次勒索!?奏疏都到御前了!
什么鞑靼勒索,怕是那位宣大总督对中央的勒索吧!
挟寇自重,猛然一个词映入脑海。
难怪,难怪满朝文武支支吾吾,难怪高拱突然翻脸。
那,这又跟这位兵部尚书杨博,有什么关系?
王崇古,杨博……朱翊钧在心中咂摸着这两个名字。
他看向冯保,问道:“大伴,王崇古什么籍贯。”
冯保眼中惊讶一闪而过,很快敛去。
轻声答道:“山西蒲州。”
“兵部尚书杨博呢?”
冯保这次神色没什么变化,答道:“山西蒲州。”
朱翊钧瞬间了然。
晋党!
果然是你!
这些人的名字,他印象不深,但说起晋党他当即就想了起来,当真是耳熟能详。
晋商席卷全国的后台。
宣大几乎割据的依仗。
扶持满清的带路党。
视朝第一天,当真是好大的见面礼。
不,不止于此。
朱翊钧突然反应过来。
今日似乎,全是见面礼。
湖广抗税,是土豪世家展示肌肉,对中枢财权的试探与警告。
晋党勒索,是宣大军镇养寇自重,对中枢军权的威吓与嘲讽。
乃至于张居正增加他的课业,也是内阁对他的管束与限制。
这便是他的视朝第一课?
又是谁给他上课?
偏偏他还不能发作。
前身没这个本事也就罢了,如今换了他来,就算他胸有沟壑,也只能徐徐图之。
为什么?他不敢!
明朝皇帝可是高危职业。
太医刘文泰一连治死宪宗,孝宗两代皇帝,荣归故里。
武宗、熹宗不约而同划船落水,久治不愈,龙驭宾天。
世宗嘉靖皇帝,险被宫女勒死,南巡时行宫三度失火,若不是陆柄把人背了出来,早就烤熟了。
谁能保证其中没有猫腻?
至于是不是他阴谋论?
光绪皇帝死后,史册上病例齐备,言之凿凿的病逝,结果到了现代,开棺尸检,毛发上竟是砒霜残留,赫然是被毒死的!
做学问当然疑罪从无,但他如今身在局中,也只能宁可信其有,小心为上。
那么今天这一课,他该怎么接下呢?
“殿下,可是有什么不妥?”冯保近前问道。
朱翊钧念头百转,一时没有答话。
眼前这道屏风犹如天渊,不止物理上,也是从礼制上,将自己与廷议隔断。
他知道,一旦他开口左右政事,立刻就会有各种祖宗成法、前代旧事将自己堵回来。
甚至明日就会收到科道言官的谏言,让自己好好勤修德行。
冯保这老货又压根没把自己放在眼里,否则还能让这老货做个肉喇叭,做个遮掩替他传达一番。
既然如此,那就只能充分利用“本宫德凉幼冲”的杀伤性武器了,他不能在廷议中随意插话,那就让杨博不得不主动给他搭一个台阶!
我不就去就山,山来就我。
他当即抬头看向冯保,似乎因惊讶而没有压低声音:“大伴,不对吧,宣大不是我朝边镇?怎么消息来回这般迅速?”
这一声,自然传到了殿内,瞬间一静。
都御史葛守礼疑惑的神色恍然大悟,这才后知后觉。
兵部尚书杨博当即颜色大变!
此事能品咂出个中意味的大臣,都不会这样戳破这层面子功夫。
为什么?因为一旦戳破,宣大是不是该论罪?王崇古要不要逮问?
为求自保,万一与中枢撕破脸呢?谁敢不顾政治风险?
奈何这殿上就有一个意外,要求十岁的嗣主看破这一层根本不可能。
杨博只恨龙椅上这位怎么不干脆是个十足的蠢货。
他此时根本不敢让冯保接话。
天知道冯保会不会一句话就让他们晋党万劫不复!
他立刻拜倒在地,硬着头皮宏声抢话:“殿下,宣府距京城不过四百里,快马加急,如此不过是寻常速度。”
朱翊钧心中一哂,五日功夫,来回两日,三日侵边骚扰数次,当这是即时战略游戏呢?
鞑靼哪来的快马加急且不说,就这动员速度,怕是能赶上前世军容了。
但话不能说尽。
逼迫杨博主动接话,已经是极限了,过犹不及。
几句歉声,透过屏风,传入殿内:“本宫德凉幼冲,一时诧语,不慎惊扰了廷议,实在不该。”
“此事与杨卿的话,本宫不甚明白,姑且一并记下,日后好生琢磨便是。”
“诸卿还是议事吧,莫要理会本宫。”
言辞恳切敦厚,却让杨博寒毛一竖。
记下?日后琢磨?
今日不把事糊弄过去,真让新君记在心里,日后翻起旧事,恐怕又是滔天大案,而他杨博首当其冲!
但话已至此,他已经不能再出言搅扰,只能求助地看向高拱。
高拱没把朱翊钧的话放在心上,只是冷眼看着杨博。
神情更加难看。
眼下杨博这番举止,只能说明,此事其人是真的不知情,否则不会这么被动。
但这恰恰意味着局面比他想象中的更差!
以往他能靠威望压制住杨博,进而压制着晋党做事,但今日赫然发现,杨博这个党魁,已经压制不住王崇古了!
若只是杨博一己私欲,勒索求官,根本无伤大雅,毕竟杨博人还在京城,怎么折腾都无妨。
可若是王崇古这位封疆大吏起了野心,那就真是大事不妙。
他心思完全没放在皇太子身上,只是心不在焉下巴微点,示意了一下高仪。
此事内阁自然是通过气的,高仪得了授意,心底叹息一声,想着措辞,要替杨博找补一番。
突然,在他惊讶的目光中。
张居正抢先出列,躬身而对。
“殿下!尚书云:‘人求多闻,时惟建事’,今日殿下不耻下问,臣等喜不自胜,焉有敝帚自珍,让殿下‘自己琢磨’的道理。”
“惜哉内廷不涉边事,臣等又受廷议纷扰,无暇与殿下解惑。”
“如此,臣大胆恳启,殿下每常朝后,召对辅臣,答疑解惑,以知悉政事。”
声发如钟,目光灼灼。
张居正一番奏对完,屏风之后却一时无声。
除了杨博,晋党数人都纷纷投来感激的目光外,而余者都冷眼旁观。
高拱更是眼神都未投过来。
他知道,自己这位金石之交,向来对新君的辅导之事极为上心。
想来,不过是又一次地揽过为新君讲解政事的权责罢了,他对此并不放在心上。
革新变法,他有他的路子要走。
过了好一会,屏风内才传出声音。
“张阁老所言甚合本宫心意,那早朝之后,三位辅臣稍留片刻?”
高拱眼皮微微抬了一下,回道:“臣身为首辅,机务繁重,并无多余闲暇。”
张居正接过话茬:“殿下,元辅说的是。国朝新丧,万事系内阁,不宜过度策用。”
屏风后面又传出声音。
“既然如此,那便张阁老散朝后稍留,为我解惑吧。”
张居正又躬身以对:“殿下,今日臣等散朝后还需往思善门,为先帝吊唁。”
“可否等明日微臣廷议之后,待到殿下日讲完毕,再召对微臣。”
朱翊钧点头:“可!”
高仪在一旁默默松了口气,还好没将他推出去应付这事。
这可不是什么好差使。
今日这位皇太子的种种表现,当真不像个好糊弄的主。
无论是殿前处置太监,拿捏冯保,还是方才一眼看破王崇古奏疏中的错漏。
说明这位皇太子,是个对政事敏锐的主。
这足以抹除他在四书五经上的天赋不足,毕竟做人主,又不是研治经典。
单单从今日临朝的表现而言,可谓已有人君之相!
而为聪明人解析政事,还要夹带私货,太难了,隐患也太大了。
需知,聪明人记性可都很好,嗣君也有长大的时候。
稍有不慎,恐怕就得遗祸流毒,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大明朝。
张居正敢主动揽下此事,这份担当,也着实令他感慨。
……
屏风后的朱翊钧,下意识用指节敲击着膝盖,思绪百转。
自己以退为进,给杨博上压力,就是为了替自己争取到一个在殿上发问的权力。
身为晋党党魁的杨博也好,举荐杨博的高拱也好,无论做出什么回答,那就撕开一道口子了。
问答多了,众臣也就习以为常了。
但,奈何张居正横插一脚,将自己挡了回来,又几乎是自请入对,完全打乱了他的阵脚。
他是看出自己的意图了么?
还是单纯为了把自己挡在廷议之外?
明日奏对……看来跟这位大明朝第一相的对手戏,是躲不过去了啊。
十一月三日。
由于一路的拜访、讲学,李贽耽搁了不少时间,好歹是在吏部规定的最后期限内抵达了京城。
作别了执意要送他的学子——沿途上讲学的收获之一。
李贽独自拉着驴车走向了城门。
京城九门税不收人头税,却还是收商税的。
李贽拉着学子送的驴车进城,车上一堆土特产,城门处几门差役执意要盘查。
可惜差役碰到了硬茬,李贽引经据典驳退了盘查的要求,曰:孝宗初,御史陈瑶言,崇文门监税官以掊克为能,非国体。乃命客货外,车辆毋得搜阻。
反正就是孝宗年间,就有诏令,除了检查客货外,不得随意搜查阻拦车辆。
城门的税官本想物理反驳,但在搜出他赴任国子监的文书后,还是被李贽的道理说服了,总算通情达理地没检查驴车,给他放进了京城。
李贽昂首挺胸进了城门。
随后在看到京城屋舍价格又涨了些许后,变得垂头丧气。
这就是他为何磨蹭这么久才来京城的缘故。
京城居,大不易。
李贽是真不想来京城,甚至说,他从来都对做官没什么兴趣。
他已经不记得,他是怎么被一步步逼到如今这个情境的。
八岁时,他心中就燃起了熊熊烈火,言称自己倔强难化,不信学,不信道,不信仙、释,故见道人则恶,见僧则恶,见道学先生则尤恶。
十二岁时,意气更甚,一篇《老农老圃论》,挖苦孔子。
十四岁时,读《尚书》,直言朱熹的批注臭不可闻。
他曾以为,自己是天命不凡的人物,是历史的主角,日后著书立说,早晚将这些所谓的圣人甩在身后。
后来,他发现自己错了。
不是错在他不如这些圣人,而是错在,这些所谓的圣人,有太多门徒了。
多到整个天下,都是这些圣人的条条框框,让他举步维艰。
所谓孔子一狗犬吠,百狗从焉,并不是他看不起孔子——已经逝去的道德人物,他也无心贬损。
他看不起的不是孔子,而是孔丘身后这群野狗!
十五岁时,为了童试,他昧心品悟起了所谓的儒学经典,四书五经。
十七岁时,父亲逼迫乡试,让他捡起了此前看不起的理学经典,朱子《传》注。
二十一岁时,李贽眼睁睁看着,因为自家窘迫,娶进来的新娘黄氏,不得不帮人做针线活,吃粗粮野菜。
年仅十五岁的妻,勤劳贤淑,作为长嫂更是“待娌姒如同胞,抚诸从若己出”,他又怎么能忍心要求其,与自己一同安贫乐道?
终于,李贽在做官之事上,他妥协了。
向父亲妥协,向妻儿妥协,也向条条框框妥协。
好在,他天赋还算不错,二十六岁考取举人,三十岁外出为官。
奈何,李贽做梦也没想到,所谓的当官来钱快,是哪种方式。
同流合污?还是出淤泥而不染?
年轻气盛的李贽,选择了道德操守。
遗憾的是,大明朝的俸禄,给他结结实实上了一课。
他历任河南辉县教谕、南京国子监博士、北京国子监博士,过得可谓穷困潦倒,终于,在他三十八岁时,他的妻女,生生饿死在了辉县……
李贽一路上神色复杂地看着京城的一砖一瓦。
妻子死后,他回了京城礼部任官,却因跟上司有矛盾,主动上奏“厌京师浮繁,乞就留都”。
彼时,他曾暗中发誓,决然不会回到这个是非之地。
至于为什么又被召了回来……因为皇帝允诺,可以“不被人管,俸禄翻倍,安心治学”。
他抱着想信,又不全信的纠结心态,李贽未带家眷,独自赶回了京城。
京城还是他记忆中一般,车水马龙,摩肩接踵。
李贽有些不适应地靠路边走着,省得遇到什么不必要的麻烦。
恰好看到家面摊,简单的四张桌子,摆在路边,竖起一块牌子,上面写着“面“,煤灶煮着面汤,咕噜咕噜冒着热气,勾动了李贽的馋虫。
他想了想,走上近前,将驴车拴在树上,一边喊到:“店家,给我来二两面!”
李贽今日还未就食,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正好也歇歇脚。
不多时,店家就端了碗面上来。
“客官您慢用。”店家说着,放下面碗。
店家正要转身干别的活,李贽突然脸色一沉,一把拽住了他。
“你等会!”李贽拿起筷子,挑起碗中的面,“你这哪有二两!”
那店家被吓了一跳,连忙安抚他。
放低声音告饶道:“这位爷,咱们小本生意,哪里会短你的称,况且差爷们隔三差五来查,给我胆子我也不敢啊。”
李贽穷苦惯了,是个较真的人。
店家口中的“差爷查称”他知道,在京兵马指挥领市司,每三日一校勘街市度量权衡,稽牙侩物价。
但他同样也知道,这些店家,只要缴足了份额,就能让差役们眯一只眼睁一只眼。
李贽不管这些借口,只揪着不放道:“我就问你这面,有没有二两!”
店家连连告饶,却见眼前这人无动于衷,终于松口道:“客官,这样,我给您补个炊饼。”
李贽这才缓和了神色,放开了店家:“炊饼只能算短称赔的!这碗面,我还是得少你一文!”
店家苦笑,拱了拱手转身取饼去了。
李贽这才施施然坐下,大口吃起面来。
眼睛不时看向店家,防着他往饼里吐口水,耳中听着别的食客谈天论地。
“……有这般才智不去考科举,怎么窝在小报写小说?”
“你懂个屁,你看这设定,什么弼马温,不就是御马监吗?还有这些官场黑话,依我看,多半是哪个官场退下来的老手。”
“胡扯!有明证吗,就在这里瞎咧咧!?”
李贽看着两人脑袋挤在一块看新报,突然想起自己落下两期西游记没看了。
恰好店家上前送炊饼,李贽朝店家努努嘴:“店家,这两期的新报有吗?”
店家想婉拒,又怕这厮找麻烦,思前想去,还是转身拿了两份新报来。
交到面前这客人手中的时候,还不忘嘱咐一句:“小心别弄坏了。”
李贽摆了摆手,将报纸拿在了手中。
本是打算先看小说,就着面条大快朵颐。
结果一眼扫过,就被大版大字吸引了目光。
李贽皱眉喃喃自语:“从善恶论……学习……的态度与方法?什么鬼名字!”
本着批判的态度,李贽放下西游记,先看起来这篇显得有些残障的东西。
看到开头……哦,原来是皇帝啊,他这才想起此之前,皇帝索要先天之人的事。
也难怪,十岁少年,正是对善恶疑惑的时候,李贽对这个年纪的思辨水准,放宽了容忍度。
况且用先天之人作为明证,无论如何,思路还是有些新奇。
且让他看看有了什么结论?
当当他看到皇帝妄下论断的时候,又摇了摇头。
区区一人,怎么能下定论呢?
正要腹诽一番,看到结尾一句,又挑了挑眉。
这小皇帝,似乎潜质还不错。
李贽没有第一时间去看小说,反而又看向了下一期新报。
毕竟此前从未有报纸,刊载皇帝的经学讨论,任谁都会好奇,想看看后续。
但,下一期更让李贽出乎意料。
乃是说,皇帝在上月二十九日,宣布成立一座新学府,特为求明证之用。
三十日,皇帝下诏,求问“如何求得明证,如何确认明证真伪”,言之有物者,可于新学府挂职,赐吏身,领月俸十两。
百姓、监生闻讯,争相议论。
十一月二日,也就是昨日,游商程大位揭榜,面刺皇帝善恶论明证之疏漏。
曰,善恶之论,区区一例不足以定证,或有十例、百例,尽皆如此,才可称之为明证。
同时,其人既然至今混沌,岂能只让内臣导于善?
亦应再一人导于恶,二者相比,才可证明。
皇帝听闻,主动召见了程大位,当面承认了自己的不足,称赞道“这才是朕想要的解惑啊”。
上下详谈甚欢,而后一同定制,暂定善恶论研究方法为“试验法”。
又以程大位之言,试验法所得,必然应有可以重复实现的特征,否则不可称之为明证。
再有,试验法当有对比,一正一反,宛如一阴一阳,否则只可称之为片面明证,不取也。
并赐程大位新学府客座教谕身份,领月俸十两,不必坐班。
李贽看完后,对这部分讨论尽数略过,眼睛死死盯着“挂职”、“月俸十两”上。
他招来店家,问道:“店家,这新学府建在哪儿?”
自己得去瞅瞅,有官身能不能兼任。
……
与此同时,乾清宫。
皇帝陛下今日睡了个懒觉,天亮透了才起床。
今日先帝原配太后,移入先帝陵寝,与先帝合葬。
祭祀大事,合当辍学一日。
而后朱翊钧便吩咐了驸马都尉许从诚代皇帝祭祀,自己躲了个懒。
政事交由内阁,两淮的事托付给了海瑞,朱翊钧总算是没什么急着办的事了。
接下来插手京营,倒是可以徐徐图之,他记忆中,顾寰应该死得挺晚。
朱翊钧伸了个懒腰,唤来宫人替他更衣。
思考着是稍后是去校场,还是去工部问问朱衡大船的事。
恰在这时,张宏神色有些紧张了进了殿。
甚至主动接过了更衣的活计,自作主张驱退了宫人。
不等朱翊钧发问,他就小声道:“爷,昨夜慈庆宫着火了。”
朱翊钧猛然醒过神:“母后伤着没?”
他第一反应就是问起陈太后的安危。
这时候要是烧死个太后,影响就太恶劣了。
张宏连忙道:“火势当场就控制住了,只伤着人几名太监宫女,太后相安无事。”
“之后太后命奴婢将慈庆宫的人都扣住,亲自逐一盘问。”
“奴婢本想遣人到乾清宫给陛下禀报,但太后又疑心奴婢要送人离开,给奴婢也按住了。”
张宏三言两语就说清了原由,还特意点明了为何没有第一时间来禀报。
那种情况,他要是执意让人离开,只怕会让陈太后疑心皇帝。
朱翊钧松了口气,陈太后没事就行。
他展开双臂,让张宏替自己穿戴,神情严肃问道:“火势正常吗?”
若是什么打翻烛火也就罢了,就是怕,有人作死。
张宏迟疑了片刻,斟酌道:“火起得有些快,但也不是太明显。”
朱翊钧面色阴沉,没有开口说话。
若是人为,能是谁做的?南直隶乡党?两淮的爪牙?还是晋党?排斥新法之辈?
又是什么目的?是示威?还是离间?或者是想给他叩屎盆子?
朱翊钧等穿戴好,才沉声开口道:“走,去慈庆宫。”
说罢,甩了甩宽袖,大步流星往外走,无意中流露出心中的急切。
张宏连忙跟上。
一路无言,一行人很快赶到了慈庆宫。
朱翊钧站在慈庆宫外,就感受到一股烧焦味,扑面而来。
他一边放缓脚步,一边问道:“母后在寝宫吗?”
张宏忙道:“太后在暖阁。”
刚起了火,不敢在寝宫待着也正常,朱翊钧点了点头,迈步进了慈庆宫,直奔暖阁。
刚一进暖阁,就看到陈太后坐在椅子上,用手撑着脸颊,歪头休憩。
听到有人进来,突然坐直身子,睁开了眼睛。
见到是皇帝进来,这才稍微放松下来。
“孩儿给母后请安。”朱翊钧行了一礼。
陈太后揉了揉眉心:“暂时躬安,往后就不一定了。”
朱翊钧听出了这位母后口中的怨念。
忙起身走近,给陈太后揉揉太阳穴,口中说着:“母后审出来什么了吗?”
陈太后无奈道:“不慎打翻烛火。”
朱翊钧追问:“果真?”
陈太后叹息不语。
朱翊钧默然。
这就是没审出来的意思了,但又不能对外说有人故意纵火,但不知道是谁。
影响天家颜面倒是其次,重要的是,容易引得内外相疑。
朱翊钧小心道:“母后有头绪么?”
陈太后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开口道:“这话我问陛下才对,陛下近来是不是又在惹是生非?”
宫廷失火其实是一件很常见的事,往往也有迹可循。
陈太后的记忆中,先帝支持开海的那两年,宫里常有失火的事。
如今被皇帝隔绝了内外,她也不知道外朝是不是有什么大事,但……从前次高拱离京,内阁非要见她一面来看,外朝对母子二人的关系,恐怕是没往好的方向猜,若是她昨夜被烧死在宫里,皇帝必然也得吃上好一个麻烦。
所以,与其说是冲着她来的,不如说是皇帝惹的麻烦。
恰在此时,李进从暖阁外走了进来:“陛下,太后娘娘,外朝众臣听闻慈庆宫失火,特遣人来慰。”
朱翊钧目光一闪,啧了一声:“好快的消息!”
他停下了揉按的手,朝陈太后开口道:“母后,让孩儿处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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