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女主角分别是纾臻周舜英的女频言情小说《内尚书后续+完结》,由网络作家“窗子里的雪”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绍德四年三月廿五。转出朱雀门,东壁一歇烟火。再朝东瞻望,正置着一条巷,称麦秸巷。此巷通御街,故不失为繁华富丽所,你道巷足矜贵,又储何人?满巷多是任官做宰者,盖因先朝一位枢密院相公曾置宅第于此,故为沾得半毫数厘光彩,此间宅第价涨如潮。入麦秸巷,最东壁则为赵家,炊烟袅袅,正是午膳时节。统管派膳馔的女使快着手脚搬膳盒,专辖爨事的苗瓠打着蒲扇,口中不迭催促。管保将嵩居院的膳食送妥帖了,她也便耷拉起眼皮打盹。遽有送馔的小厮掖着手来拜:“苗女使,三娘子要来!”苗瓠勉为其难地拍抚衣裳,随手整饬外罩的窄褙子:“贼馄饨,她来便来,你慌慌的做甚?”话隙间,已闻橐橐跫声,为首的正是序齿第三的女公子,赵纾臻。她着挼蓝襦衣,沉香襕裙,外罩葱白褙子。而今汴京时...
《内尚书后续+完结》精彩片段
绍德四年三月廿五。
转出朱雀门,东壁一歇烟火。再朝东瞻望,正置着一条巷,称麦秸巷。此巷通御街,故不失为繁华富丽所,你道巷足矜贵,又储何人?满巷多是任官做宰者,盖因先朝一位枢密院相公曾置宅第于此,故为沾得半毫数厘光彩,此间宅第价涨如潮。
入麦秸巷,最东壁则为赵家,炊烟袅袅,正是午膳时节。统管派膳馔的女使快着手脚搬膳盒,专辖爨事的苗瓠打着蒲扇,口中不迭催促。管保将嵩居院的膳食送妥帖了,她也便耷拉起眼皮打盹。遽有送馔的小厮掖着手来拜:“苗女使,三娘子要来!”苗瓠勉为其难地拍抚衣裳,随手整饬外罩的窄褙子:“贼馄饨,她来便来,你慌慌的做甚?”
话隙间,已闻橐橐跫声,为首的正是序齿第三的女公子,赵纾臻。她着挼蓝襦衣,沉香襕裙,外罩葱白褙子。而今汴京时兴“赶上裙”,但需走莲波微步,否则旋裙卷地反倒绊脚,深失仪态。纾臻今岁拾添三,身量却生得比寻常小娘子高些,堪堪与苗瓠平齐。她将膳盒撂到黄花木漆桌上:“斗胆问苗娘子,此中膳食可是爨下给予?”
身畔的小女使忙殷勤地将膳盖揭开,毕恭毕敬地请她验察,苗瓠瞥了半眼,倏地张势道:“给小娘子纳福。想是爨婢愚鲁,一时取错了。”纾臻冷笑道:“果然如此,倒是我的造化。托娘子的福,连有四日俱是这等饭膳,竟不知是哪个爨婢这般不留心,还请苗娘子当即发落了,以平物议。”
谅是苗瓠狐假虎威惯了,见得她这样声势不免惶然些些,她压着眼费神思虑,想纾臻生得一张利嘴,偏和她怯懦懦、拙莽莽的生母截然有别,故赔笑脸道:“小娘子别急。恐是她们一时劳手忙脚的,不慎送错。她们没岁数,又蠢笨。小娘子宽宏,姑且饶恕一回罢。”说罢她随意指着小丫头骂道:“没眼色的魍魉!你生得一双眼、一对耳是做得甚么?竟敢怠慢诚拙斋的饭食!”纾臻横眉竖眼道:“不意是这般情景。苗娘子果然叫我长眼识。”
说罢纾臻授意韩熙将送馔的小厮带了来,“可巧,偏他说是苗娘子刻意压我们的用例,不知究竟有无此例?”苗瓠登时一掌掴到那小厮脸庞:“没良心的种子!满口的胡吣!小娘子毋听他言,老身诚心,自得女君托付得了这个差事,素日弥劳无不竭力,小娘子明察,万万不要错见。”
纾臻端端瞧着,又道:“既是一场错见,我无甚好说。唯有请苗娘子管教好底下人口,断断不要再出这例。”苗瓠原是赵家主母海翌的陪房之一,盖因不算得脸,故而未留在海翌身旁伏侍,而转去管爨间的事体。而今受个黄毛丫头教诲,心有不平意,故而拿乔道:“诚拙斋再缺个甚么,小娘子调遣女使来知会就是。但有缺短的,老身自然饶与你。”
纾臻原要回的,只听得这话又顿足踅身返到她跟前:“苗娘子说甚么?饶给吾?单是份例内的物事器具,我不知怎用得‘饶’字。既是应与的,缘何不与?怪道娘子眼比天高,瞧诚拙不起,故而蓄意地压了东西,且必教吾走这一趟,还娘子脸面,方才得已?”
苗瓠立时恼怒,却也耐烦压着脾性与她斡旋:“好一张巧嘴。老身究竟是有些年纪的,又是小娘子嫡母身畔的旧侍,小娘子这般折煞辱没,真叫老身没脸。罢罢罢,待老身回了女君,归还这份差事罢。”纾臻略无避意:“苗娘子所言无谬。正因您是嫡母身畔亲信,故比旁人多些体面。倘使自家尊重,外人焉不更恭谨些?既为同一屋檐,相互留意些,也便清净。偏苗娘子取残羹剩饭来打发,我却不能忍。倘或我果真办错了甚么,嫡母有戒罚,我自然领受。若没有,也由不得你主张!而今你私心用甚、动辄贬低,我来讨公道,你不自臊,反倒斥骂起我来,还提甚么没脸?既娘子尚自知纰漏,果然情愿家去,倒是一番善业,便请娘子立下回过嫡母,就此去罢!”
苗瓠遽然易色,脸如个魑魅般可憎,当即便要掌掴,纾臻却扬声喝道:“退下!”适时远有若干女使招道:“女君请三娘子入房叙话。”纾臻却未忧惧,特地挺直腰背,又朝嵩居院去。
是时赵家女君海翌正同其亲女绮臻用午膳,纾臻生母则惶惶然侍立于侧。甄翌瞧见她来便搁箸,周遭的绮臻没耐烦地陪同撂箸,乜斜着眼觑纾臻。纾臻谨然施礼道:“拜见女君。”这‘女君’往常是侍妾、奴婢等对主母的敬称,偏巧纾臻一贯这样称谓,海翌素觉她出身微贱,本是自家陪嫁女使所诞育、鞠养,不值甚么,故不制她唤‘娘’。是时她只垂着眼道:“纾姐儿,你又闹些甚么?”此言一落陪侍的曹瑗遽然跪地,惶恐谢罪道:“女君恕罪!纾臻年弱不省事,奴回去必定好生管教!”
海翌哂道:“她不省事?假使道她不理会事体,家中焉有半个解事人?纾姐儿,你好大的威仪,真教人骇惧!先是宣了喽啰将办厮逮了,后擎他去询苗氏,当着几数女使斥喝她,你是赏她脸色瞧,还是有意刺兑我?”纾臻举目道:“女君明鉴,奴家岂敢。只是终日食得残羹冷炙,奴不通晓何故,单去请询,意下明白也便了断。”
海翌不愿同她兜缠,只为警醒,故道:“你二姊现今豫备议亲。你要寻晦气、耍威仪皆随你去,只不要闹到我跟前来。”纾臻应道:“深谢女君告知。奴绝非寻衅滋事之辈,倘或无人欺侮,自然无事生起。”海翌虽颇有悍性,却情知纾臻平素委实安分守常,她母曹瑗是受一份辱哀、两分辱跪,然纾臻却是受一份辱尚可捱耐、两分辱则必反。但凡逼勒的狠,她断断是要撕开这粉饰太平的皮,露出那血淋淋的底来。只纾臻不挡碍绮臻的光明道,自然无虞。况且由她这番禀性,勋爵人家等闲受用不得,且配个穷举子,今后要如何作耗皆与她无干。
海翌又教诲两句,原要教曹瑗携纾臻回去,又闻门前僮仆禀报,说是绍娘子回门。绍臻为赵家小娘子辈中最长,敦厚和缓,待人接物素守礼数,今已廿添四,许配的是昌邑侯的嫡子韩骥。原是一宗喜事,赵家主君赵原睦隶职翰林院,故与侯府结亲可算高嫁,甄翌也曾好一番夸耀过。绍臻入得东房,满目戚戚,竟无笑靥。曹瑗同两小娘子看礼,绍臻则一迳朝甄翌跪倒,哭道:“母亲,这日子可过不得了!”
说罢扬嗓嚎哭,如丧考妣一般。海翌未知所谓,故先搀她起坐,又仔细替她揩泪,“茱茱①,这话算是甚么,韩家将你怎样?又是韩骥那竖子轻薄你?”原是正头夫妻,用不得‘轻薄’两字。绍臻啼泣未歇,泪流涟涟,“我子嗣上艰难,头年勉生了鸣蜩,可惜是个姐儿。然产后患了些隐症,不堪对郎君道,故是常瞒着的。昨夜官人到我房里歇息,原是尽顺遂的,然偏到收梢处,我天葵泄了,叫官人沾了些,他大斥晦气,说再不到我房中安置!”
这原是避耳目的攀谈,故海翌屏退女使,牵她的柔荑宽慰道:“好绍绍,成家度日,原就有些磕磕碰碰,无何妨碍的。他且是昨夜弃嫌,一时愤恨说些恼话,全不作数的!倒是你,该费心鞠养着鸣蜩,皆道是姐招哥,指不定过年便能得个哥儿,恁便圆满了!”绍臻攒眉道:“当真?母亲难知,今晨婆母将邵氏的份例提到与我等同,畴昔尚可道是贵妾,如今是甚么?平妻么?”海翌闻话即刻道:“这还得了?他们韩家竟是要翻天?教一个低贱的婢妾跟我的绍姐平起坐,青天无眼,焉有这般道理?快快套车,我这便往昌邑侯府去!”
陪房听得这话,已然就势豫备去。然骤又得僮仆禀道:“女君,周娘子到。”海翌原不欲理睬,但听得“周”乍然醒悟,遂速速遣女使端铜鉴来瞧仪貌。这位周娘子乃系理宗[1]郭贵妃养女,后适鲁国公,曾祖配享太庙,可谓是一等一的矜贵娘子。海翌揣虑一番,想是先前托付的事有了着落,此刻替女讨公道如何打紧?故她指使纾臻道:“纾姐儿,你且伴绍姐儿下去歇歇。等会子周娘子去了,我再传唤。”绍臻素遵母命,纾臻虽有异猜,却顺势依命告退。
这时分周舜英正朝本院来,堪堪瞧见纾臻搀绍臻向廊檐去。绍臻素来怯生,故矮膝看礼却无唱词。是以纾臻代她道:“娘子安康常吉。”周舜英抬眸端量,见居左的娘子有怯貌,且双颊微赤,一双眼眸肿肿的,穿得檀色短襦子、罩着银灰褙子,显得煞没精神。
她这装束反倒衬得身畔那位伶俐姿胜,貌尤凌霜欺雪,恁的孤清凛寒,只是委实消瘦了些,脸色不甚红润。一对眼眸更是炯炯澄亮,想是有志量乾坤的。想至今,周舜英不禁询道:“怎生称唤小娘子?”绍臻因答道:“妾韩赵氏,是昌邑侯家媳。”纾臻接口:“妾赵氏,序齿第三。”周舜英原欲答复,只是已为甄翌的陪房攀牵,“周娘子金安。女君扫庭以待,周娘子快请入内说话罢!”
周舜英颔首,又瞥向她拢着的臂膊。齐掠悻悻而笑,好一顿赔礼谢罪,终是撂开手。
注:
秦湜(原名赡):(1076.2.13—),绍兴五年正月初一申时生,属龙,十九岁。
赵原睦女眷考:
妻:
海翌:小字东朝,四十岁,膝下两女。
曹瑗:甄家陪嫁女使,后转侍妾。无小字,三十六岁,膝下两子两女。
杨暄:甄家陪嫁女使,后转侍妾。无小字,三十四岁,子女夭折。
赵原睦子嗣考:
女:
①赵绍臻:小字茱茱,二十四岁,属猪,生母甄翌,序齿第一。
②赵绮臻:小字盼盼,十六岁,属羊,生母甄翌,序齿第二。
③赵纾臻:(1082.2.06—)绍兴十一年除夕午时生,小字翘翘,十三岁,属鸡,生母曹瑗(侍妾),序齿第三。
④赵纺臻:小字殊殊,六岁,生母曹瑗(侍妾),序齿第四。
⑤赵续臻:无小字,早夭,生母杨暄(侍妾),序齿第五。
男:
①赵慰察:表字藉存,十九岁,生母曹瑗(侍妾),序齿第一。
②赵慰宪:表字藉典,早夭,生母杨暄(侍妾),序齿第二。
③赵慰实:表字藉裕,九岁,生母曹瑗(侍妾),序齿第三。
[1]理宗:今上皇父
[2]宁宗:今上(秦偃)
今上摇首,走到瑶津池畔,他接过内人递来的鱼食,向中投入,见红鲤相争时欣然一笑,忽听旁边一阵吵闹,窦冲拽住赵慰察衣袖:“郎君,不能再向前走了!”几个中官纷纷阻拦,才没有让他跳入池中。半晌慰察走到今上跟前,今上问道:“你要寻死?”赵慰察摇头:“我只是想看看桥底是何模样。”随后今上宣来御辇,并让孙靡送他出宫。途中与窦冲说道:“若纾臻兄弟中并无可用者,她就做不成皇后……”窦冲回话道:“娘子未必会有此意图。”
今上叹息:“她自然可以不愿,但在此之前,我想为她铺好所有的路。让她可以随心选择,而非被人掣肘、孤木难支。”窦冲道:“看得出来,大郎君不擅与人交际。寻常郎君受到官家这等宠遇,必会伺机攀附、求官,也许大郎君是当真对政治不感兴趣,其志或在房梁、桥筑。”今上道:“升王妃那边如何说?”窦冲犹豫片刻:“四娘子已经接过去了。只是整日哭闹,无心学习针指、书画。直说要找母亲。听说在自家府邸也是那样,否则曹夫人过世,怎独独是娘子一人守灵。”今上深有同感:“不敢想纾臻从前过得有多苦。我的艰辛与不易同她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今上原欲行辇内省,但见龚延明在侧欲禀,一时间又感不对,遂令停辇,问他何事,龚延明道:“娘子在福宁后殿等官家用膳。”
话未落下,今上已挥袖而去。空留下抬辇众人面面相觑。
纾臻已听说慰察屡屡无礼,今上却始终温和待之,见他回来未照寻常礼拜,而格外淑婉地行女儿家的叉手礼,这番景象让今上震惊,他搀起纾臻、牵住她的手:“怎么了?出什么事了?”纾臻低声道:“听说大哥冲撞了官家。我说要你别去见他……他这几年读书不顺,人也有些痴傻。”今上乜看孙靡,纾臻顺势挽住他的胳膊,“我问他的,他敢不告诉我么?听说午间有许多美馔,官家快随我进去。”今上口气不善:“你已痊愈?犹在病中,还这样四处乱走,纾臻,你怠慢自己的身体,再这么下去,我要禁止你走动、将你锁在福宁殿里。”
她不以为意:“你才舍不得!再说,我是来同官家借书的。”今上朝窦冲颔首,他率内人将几摞奏章与旧稿奉上:“这是昔年学子的制文,与我听太傅讲授二经时所作的批注。”纾臻由忧转笑:“都可以给我么?官家当真是顶顶好的夫婿。”
送几本书、给几本札子就是顶好?今上只觉她昔日经受亏待过多,目露疼惜,纾臻却已揭开了一篇,感慨道:“文篇通顺、词藻华美、不乏歌功颂德,不愧是一甲进士。”还未看完,便被今上抽走,他在她额上弹了一记:“你要废寝忘食吗?传膳!”纾臻自觉理亏,即乖顺地坐在他身边,同他说起今日学堂的事,“我昔日还恼大哥厌学,真听那些之乎者也,我也有些受不住。讲到‘君子不器’时,我已有些昏昏欲睡了。”今上脱口而出:“若觉太辛苦就不要学了,你要珍摄身体。”说完即觉后悔,纾臻却未在意,直笑道:“好呀。若哪一日着实疲累了,官家就是我的退路。”今上颔首道:“我会一直为你托底。”
两人用过膳后,纾臻尚在回味御膳之精美,“那道酒炊淮白鱼真是美味……”今上笑道:“晚膳还要吃么?”纾臻感叹他的眼色,她在夹第三箸时,今上就已不假他人手、亲自将玉盘挪到她眼前。内省是流水席,即使爱哪一道菜,也没有长久贪食、不给旁人享用的道理,且食不过三,她也不敢在蔡赏等人面前有伤规矩。听了这番提议,纾臻眼睛晶亮地问:“可以么?”今上笑着颔首:“我夫人想吃一道菜,还要打商量?我会吩咐他们,你放心吧。”
海翌谢恩就坐,她才刚欲去和绮臻团聚,却骤被御前高品召来,不知缘故,故惶惧非常。俄而内人撤换建盏,今上持默吃茶,海翌终耐不住性,问道:“可是息女鲁莽,冲撞官家?妾替她顿首谢罪。”说罢跪倒,今上却问道:“不知娘子所提的女儿是哪位?”
海翌深思熟虑,复念毓恒诸语,深觉有诈:“既适才是纾臻服伺,妾所提自然是她。”今上未挪目觑海翌,只消看案前建盏、盎盎绿汤,“汝常日对宜春郡夫人很留心麽?”海翌满腹疑惑,半晌怔愣问道:“妾愚昧,不知官家所提宜春郡夫人所指是谁。既有郡号加身,想必实有尊贵。妾深居简出,恐怕不识。”
今上笑道:“傥与汝无干,朕焉提起?便是令嫒。”海翌愕然,立辞道:“息女姿薄才浅,恐无与匹配,还请官家收回成命。”今上未置可否:“是令嫒不匹?还是仅纾臻不匹?”
海翌惊骇,再拜道:“妾惶恐。”今上挑眉:“惶恐?汝惶恐甚么?朕既问话,汝照实对答就是。傥敢欺瞒,便按欺君罪名论处。”
海翌股颤:“妾不敢欺瞒天颜。我赵氏鄙薄之女,确不堪匹配郡诰高位。至于前言,因纾臻自幼便甚有主意,因此凡事悉凭她自专,妾并不曾过多预涉。”今上即道:“姊姊今召你对,是命你替纾臻筹备婚事罢?所定何家何人?”海翌当即道:“非也。太后殿下不曾……”
今上淡淡道:“娘子可想定了?倘或朕勘明汝此言为伪,即刻将你拖出端门,斩立决。”海翌登时吐露实情:“官家饶命!殿下着实与妾提及一人,原系她本家兄嫂之子。止说现今纾臻齿龄尚小,故未议定。”
今上手掌猛然攥紧:“请汝听谕。赵氏第三女纾臻婚媒,此后不由汝与赵家定夺,由朕钦定。”海翌惶然无措,今上问道:“海娘子竟欲抗旨不遵?”
海翌顿首:“殿下与妾有言在前……”今上哂道:“汝以这桩婚媒极佳?恁郝氏与令家纾臻甚是般配?”海翌惶惶然道:“郝家到底是官家母家!”今上端然颔首:“既如此,叫你的绮臻聘与郝氏,如何?”
海翌不迭摇首:“使不得!”今上嘲道:“娘子洞察时势,情知郝洵并未良配,却轻言许诺,全不曾有慈母绸缪之心。既如此,竟不劳你操持纾臻婚媒!”
海翌争辩道:“纾臻究竟是妾之女!妾怎会不疼她?”今上起身,和颜道:“哦?竟是朕错见汝?请娘子指天说誓,道你永无私心、从来视纾臻如亲生骨肉,愿诚心替她筹谋。假使有违,则汝与汝女必遭天谴,不得善终。”海翌堪堪竖起三根指头,顿时嚎哭道:“妾不能起此誓!我的绍姐,我苦命的孩子……”
今上静睨她半晌,高声呵斥:“够了!朕知娘子私心用甚,终欲典卖纾臻。朕知汝不爱纾臻,只勒你莫要谋她、害她。如今她诸事俱不劳汝费神,汝也得了清净。”此刻海翌始觉郝毓恒所言属实,是她往日小觑纾臻。
今上续道:“善待纾臻生母及赵氏子侄,则朕有赏。傥你胆敢以纾臻母、弟妹逼勒、胁迫,则端门判斩便在明日。”海翌俯身叩答,今上又道:“何况不独纾臻有至亲,汝亦有罢。汝虽不顾纾臻,然却极疼爱绮臻。我顾纾臻颜面,不愿、不忍降惩于令家。还望娘子体谅我这片心,莫要再作耗生事。”
海翌连声唱诺,今上静瞧她跟随高班退却,顾视窦冲道:“未意姊姊这般狠厉。郝氏腌臜竖子,怎可与纾臻作配!何况其母有个量窄跋扈的詈名,傥纾臻入得这般堂户,必当永无宁日。”窦冲垂首:“前头聘得的魏娘子温厚贤淑,原也是极康健的。偏是嫁入郝家便终日忧郁、遇疾命折。”今上太息:“俟这程波澜过去,我势必追复纾臻国夫人封诰。”
是日申初,沂国长公主谒福宁。沂主名襄安,表字援昭,为今上胞姊。今上早煮密龙团茶,见襄安并不惊怪:“我道安姊晌午便来,这茶已滚了数回。”襄安掩袖笑道:“兆骞诙谐。因婆母卧病,我不得不留家照看。今日夏筵,循例我应来朝谒孃孃,是以此刻方至。只是兆骞竟能猜得我会来福宁一遭,果真是神算。”
今上笑道:“弹劾安姊的札子已送到吾案头,安姊焉会不来?”襄安嗤笑道:“闻知官家新添了位侍御,宝爱非常,能否宣来叫我瞧瞧?”今上笑睨襄安:“我新添了位侍御?我怎不知?”襄安噙笑道:“姓赵,名纾臻。官家政务繁杂,怕是贵人多忘事罢。”
今上含笑摆首:“纾臻确有封诰。而今是宜春郡夫人,并非安姊所谓的侍御。”襄安旋道:“朝夕之事。荳粟一般的人,你何以悯爱到为她顶撞阿娘?”今上神色稍易:“安姊怎知朕视其如荳粒?”
襄安沉声道:“赡哥,你从来不是因情废矩之辈。”今上颔首:“斯十九载,我承蒙高娘娘、皇考教诲,着实身无所携,衣无所染。”襄安首肯:“圣明君王该当如是。何不遵从阿娘钧意,将赵氏许配给洵兄?”
今上不置可否:“安姊果真是来作说客的。”襄安了然答道:“赡哥,我与你是同胞姊弟,我们皆应顾惜孝道。”今上止道:“我未遂太后意旨立郝四娘子为中殿、疏远纾臻,便是不孝?”
襄安疾道:“庭芝柔善端稳,她何处不偃你意?”今上但笑:“安姊,都尉和顺厚道、侍主至恭、诸事悉听你意、从无悖逆,安姊缘何憎恶他,另觅他人呢?”
襄安瞠目结舌,今上笑道:“渊郦究竟是孰之子,安姊必定比我清楚。正因我顾及同胞之情,方才替安姊遮掩。安姊掌掴小姑,小姑愤而投湖,兹事沸反盈天,安姊竟还有空暇同我议论孝道,如此心性实令我钦佩。”
襄安慨然道:“都尉可纳妾衍嗣,我便不能同属意之人快活顷刻?”今上衔笑摆首:“我可曾禁安姊行动?只是安姊—尽欢虽则要紧,却需有尺遵度。台谏专奏德缺之事,安姊毋要造塌天势头,叫我难办。须知小扰动皮,大扰动骨。”
襄安无可奈何:“好罢!那你缘何不从阿娘夙愿封赏郝家?”今上垂目:“依封赠之例,该给的封赏何曾缺少一例。郝氏全族得陇望蜀、欲壑难填,我固不能为。”
襄安顿足道:“兆骞,不过是枢密副使!你手掌六辔,委外戚实任何等容易!”今上端茶踱至襄安身前,“请安姊告知我,枢密副使掌理何务,郝弼才德几许,堪不堪匹配如此厚职?”襄安揶揄道:“你不愿给也罢,何苦这样问我?我怎懂得官署事宜?”
今上将建盏置于茶案,此声震得襄安一凛,“甚巧。孃孃与安姊一样,并不知枢密副使是何等要任,却凭所谓孝道逼勒于我,每常提及,永无停歇之日。母姊逐日谈津纾臻行蛊惑之术,必属奸邪。可纾臻从不曾与我讨过一样物器,遑论诰命、官任、金银。安姊,我若昏庸,只给尔曹也罢!可我幼习帝策帝论,所读所闻俱乃君子籍卷,闭目塞听、袒护外戚之事我做不来!”
襄安情知再解劝不得,又知她虽为姊,却屡被今上教诲。傥不知的,怕要错以为今上是她父兄。遂悻悻起身:“你劳碌政体罢,我不多叨搅。”今上稳端建盏,向襄安所使的莲花盖碗轻碰:“谢安姊成全。”襄安忽道:“官家还不知罢?文柔遇喜,已有月余妊事。”
今上颜色稍霁:“未时有侍报我知晓,我喜忧参半。”襄安因笑道:“文柔与我有别。吴都尉与她如胶似漆,尚如新婚般情意投合,真叫人艳羡。”今上颔首:“安姊得暇也多往文柔处走走。”襄安笑道:“你果然是最疼她的。”今上抬手,温和道:“安姊慢行,我便不远送了。”襄安欠身:“你如今是官家,叫你相送怕要折我的寿喽!”
时逾半月,八月初十。纾臻同阌瑛等内人向福宁送奏章,遥见今上搀一位娘子缓踱。或是提了甚么趣语,娘子频频解颐,今上亦展颜,像似无比欢忭。纾臻不禁驻足静瞧,俄而唐阌瑛搡她臂膊道:“走罢,别误了时辰。”两人将札子送至殿中,果然未见今上身影。见纾臻魂不守舍,阌瑛只得道:“午膳有莲房包鱼,迟了便尝不到哩!”纾臻连连颔首:“说得甚是。快走!快走!”阌瑛大抵能揣测她缘何如此,却未置词劝慰。傥纾臻终成今上房院,这焉不是她将恒常面对的?
午膳时从惠见纾臻魂不守舍,问道:“晌间点检奏疏有何异事麽?孰斥责你了?”纾臻只顾摆首,唐阌瑛因鱼馔大快朵颐,无暇顾及。遂终不知纾臻为何事而伤。
今上复缓缓而坐,好一阵才挽起缎料,见膝盖内里紫青,周边同有一圈青痕,今上自袖中取出药瓶、将膏油倒入掌心、注视着她的神色慢慢涂在她的膝头。不到一刻,纾臻已觉痛消大半,十分清爽。于是问道:“翎娘说揉开才好。单单涂药也有效么?”今上阖实窗牖,才回来坐,“揉开会很疼,敷药有同效。冷吗?”
门窗紧闭,纾臻又将他想作洪水猛兽,是以紧紧攥住身下的软褥,“不冷。才入秋呢。”今上不以为然,“时未到深秋,但天却是真的见凉了。这样薄的裳袴不宜再穿,何况你双膝有伤。”纾臻思量稍时,她常在院中走动、取物,乃至照看弟妹,四处一动就易热,是以穿得总比旁人要少,不过母亲在世时,也常常叮嘱她添衣,只是语气严厉,如同训斥,不似今上这般轻声慢语。
纾臻瞧了瞧他,打趣道:“嗳,不怨后苑的那些小娘子们都钦慕官家,官家也会给她们制药、关窗吗?”他仍面色和煦,“不会。”纾臻因思及母亲,实则这一句过后,言兴已然淡去。却听他说:“纾臻,你仿佛瘦了。衣裳也不合身了。”纾臻却轻松道:“我在吃穿上没什么讲究。这身褙子是五年前做的,虽已陈旧,尺寸不大合适,但上身却很舒然。”今上笑着点首,纾臻又说:“我想迟几日回内省,腿不便利,也不想见到同僚们。我还不曾缓过来。”
今上会意,“要多歇息几日。你坚持为曹娘子守灵,这七日,几乎未歇过一个整觉吧?”纾臻默应,今上业已展被、让她侧过身,为她理平身下锦褥。剩余的时分很静、很静,今上为纾臻拆髻,又将簪钗收齐、放在镜台上。半晌他袖边攀来一只手,今上回握住,倾下身问:“怎么了?我一会吩咐她们,将你原处所用的枕衾取来。”纾臻舒开五指,他再次意会,与她十指相交,她终究问出多日的疑问:“官家,你为什么待我好?”
他曾多次问自己的心,在此情状下,也只紧了紧握她的手,“因为我倾慕于你。”
纾臻怔住,记忆中父母从无海誓山盟母亲做惯了侍女,后来成为侧室、被旁人称为夫人时,屡屡面赤、羞愧。并告知她,这皆是海翌的恩赐。父亲到诚拙斋来,便是在矮榻上坐定,母亲侍候他脱靴、盥洗,为他揉腰、捏腿,余后再端茶、点烛,尽床笫礼数。父亲被侍奉得熨帖了,也会抚上母亲的侧颊,年岁渐增后,父亲更愿同年青的通房顽笑、用那些促狭的言语谑弄她们,再看美人赧羞。而与母亲之间,仿佛只剩下主仆名义、夫妾尊卑。遑论今上?纾臻不敢深想。
今上见她凝眸摹看,久不动口,遂慢慢松开交握的手,同样低首道:“这是我的心意,你接受与否都可以。我不想束缚你,你才十三岁,还未阔瞰天地,不该将青春断送在宫墙中。你应踏遍名山大川、历观四海风光,享无边自由,如鸟一般高翔苍穹。”
纾臻仰首相视,这番话虽说得畅快、却几度凝滞,甚至略含酸楚,纾臻贴近今上,“杨姨母与我说,爹爹打算将我许配给魏四郎,他家中足有二十几个美妾通房。想必,他很懂小娘子的心思。”今上倏然抬眸,“你无需担忧父母媒妁。我会给你一道旨意,允你自主婚配。就算不成亲,你也能过得很好。”
纾臻弛下双肩,用指抚平他的眉宇,“我劳碌了太多日,想停下来歇一歇脚了。况且,知冷热易,知心意难。不过我还有几宗事要问官家。”斜阳迟丽,今上放下了半边帏幔,遮住纾臻眼旁的澄黄,听她问道:“若要伏侍官家起居,是否要天不亮就起身、三更天才能歇下?”今上虽未全解,但也照实道:“御前宫人寅时上值,每晚均有值夜内官和班直。”
蔡赏最后只问:“纾臻,你替阌瑛求情了?”她顾首,继而眨了眨眼,蔡赏肃声道:“若孝肃娘娘犹在人世,她会被当庭杖杀、以儆效尤。”纾臻似乎并不能接受这种残忍的方式,疾步走回,“即使是夫人您求情,阌瑛也不能被饶恕吗?”蔡赏一笑:“你如何会认为,高娘娘会无比重视一个属官的求情?”纾臻未加思索:“夫人不是她的臣属,您与她自幼相识,情同姊妹啊!”蔡赏久而未语,直到纾臻开始斟酌这番话的确误时,才开口道:“今非昔比,旧情焉在?”
今上直立瑶津湖畔,梁朝随于身后,“官家今日似乎不悦。”今上道:“听说槐阴与令正颇为恩爱。那会不会也有拌嘴、失语的时候?”梁朝眉头微挑,与窦冲对上一目后,才照实作答,“自然。譬如今晨,臣不愿用早膳,拙荆便极为不快。”今上转头,似在授意他续谈,梁朝道:“夫人打了臣两下,说若不想用早膳,今日就不必回家了。臣从命不悖。”今上大为震惊,再看他被衣襟遮蔽的颈畔残红,便深信不疑,又辗转问道:“朕有一友,近来家事不谐。”
梁朝瞬时会意,“唇齿尚有打架的时候,何况夫妻。官家的好友在愁什么呢?”今上又背过身去,看池中红鱼,“就是……你招惹自家娘子恼怒时,会怎么谢罪呢?”梁朝道:“投其所好。譬如臣的夫人喜欢钱,也爱首饰,臣有些私房钱,也正琢磨良策呢。”今上又道:“她喜欢做官。”梁朝躬下身道:“这可有些棘手。国家公器,总不能被随手赠人。官家……的这位好友着实是难做啊。”
今上垂首,“……他还颇费了些心思,想替她的家人打算。但那位夫人自家也很有主意,不用他多此一举。这么做,反而成了掣肘与摆布。”梁朝心下万分爽利,心想到底是何等佳人,竟能让他无中生友、难堪至此,当下有些忍不住笑,“这天底下还有不肯领官家情面的娘子?真是大勇啊!”今上转过身来,脸色铁青,“梁卿,你夫人执掌中馈,你的余钱从何而来?”
梁朝肃然俯身,“启奏官家,臣清明正直,决未做国家蠹虫。一点私财,是卖字画得来的。任凭官家查检。”说罢,梁朝又挨到近前,“官家,那事上还和睦吗?许多时候,动手动口都不济事,要用些手段啊!我与夫人往往是一夜过后,就重修旧好了!”今上的脸色由青转紫,“你这月的俸米没了。”梁朝弯腰,“臣忠心陛下,苦思上谏,陛下何以罚没俸米啊?”今上丢下四字,“御前失言。”待圣驾远离后,梁朝捧腹大笑,“枯树生花,你也有今天。天降奇人,连圣天子都能降得住,实乃女中豪杰、旷世英才!”
今上正踌躇不前,见龚延明道:“官家可算回来了。娘子身上不大爽快,适才臣说要请太医来瞧,娘子说不必……”今上步起狂然、嗖地窜到殿门前、却又轻启双槅,走了进去。纾臻虽经风雨,到底不如蔡赏涉世深,昔日以为有才百通,但经由为弟寻师一则,才晓得钱财之要紧、权势之诱人。杨暄也时常说,与其在穷举子家贫数储米,不如在贵侯爵家抱金而泣,这虽有贪权爱势的嫌疑,应属歪理,可细细分辨,若连口粮都凑不齐,还怎么忠贞情义、携手齐家呢?
她神游之际,忽觉有人触脉,睁眼来瞧,凑巧与他对视。这时不禁想起,从馥曾与她说:“官家有一双锐利的眼眸,许多人都惧怕被他审视,因为他们心中有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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