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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海新桥——我的狱警生涯刘强程才后续+完结

黄桃芳 著

女频言情连载

第七章大狱“春晚”“报告。”下午四点来钟,刘强和陈兴国在中队办公室谈事,忽然传来一声“报告”。办公室的门虚掩着,熊根水探头往里看。刘强叫他进来后,熊根水把手上的几张纸递给刘强说:“指导员,这是我写的,想给《新生报》,队长帮我改下好吧?”刘强接过那几张纸,先让他坐下,然后把熊根水写的东西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原来是一篇心得体会,大意是说自己过去不听队长劝告,跟着“大罗汉”拉帮结伙打群架,结果被加刑五年,后来在队长的帮助教育下痛改前非,努力改造,今年还被评为积极改造分子,这次又被减刑一年云云。刘强自己的文字水平不高,他把熊根水写的心得体会递给陈兴国道:“你看一下。”然后看着熊根水,忽然发现他穿的罩裤没打米黄色标记。“刚刚把裤子脱了浸到准备洗...

主角:刘强程才   更新:2025-02-19 14:37: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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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女主角分别是刘强程才的女频言情小说《苦海新桥——我的狱警生涯刘强程才后续+完结》,由网络作家“黄桃芳”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第七章大狱“春晚”“报告。”下午四点来钟,刘强和陈兴国在中队办公室谈事,忽然传来一声“报告”。办公室的门虚掩着,熊根水探头往里看。刘强叫他进来后,熊根水把手上的几张纸递给刘强说:“指导员,这是我写的,想给《新生报》,队长帮我改下好吧?”刘强接过那几张纸,先让他坐下,然后把熊根水写的东西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原来是一篇心得体会,大意是说自己过去不听队长劝告,跟着“大罗汉”拉帮结伙打群架,结果被加刑五年,后来在队长的帮助教育下痛改前非,努力改造,今年还被评为积极改造分子,这次又被减刑一年云云。刘强自己的文字水平不高,他把熊根水写的心得体会递给陈兴国道:“你看一下。”然后看着熊根水,忽然发现他穿的罩裤没打米黄色标记。“刚刚把裤子脱了浸到准备洗...

《苦海新桥——我的狱警生涯刘强程才后续+完结》精彩片段

第七章大狱“春晚”
“报告。”
下午四点来钟,刘强和陈兴国在中队办公室谈事,忽然传来一声“报告”。办公室的门虚掩着,熊根水探头往里看。刘强叫他进来后,熊根水把手上的几张纸递给刘强说:“指导员,这是我写的,想给《新生报》,队长帮我改下好吧?”
刘强接过那几张纸,先让他坐下,然后把熊根水写的东西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原来是一篇心得体会,大意是说自己过去不听队长劝告,跟着“大罗汉”拉帮结伙打群架,结果被加刑五年,后来在队长的帮助教育下痛改前非,努力改造,今年还被评为积极改造分子,这次又被减刑一年云云。刘强自己的文字水平不高,他把熊根水写的心得体会递给陈兴国道:“你看一下。”然后看着熊根水,忽然发现他穿的罩裤没打米黄色标记。
“刚刚把裤子脱了浸到准备洗,还有一条挂破了,拿到大队去补了。”熊根水忙解释道,“先穿一下,明天上班再穿打标记的。”
“没打标记的早点送到大队去。”
熊根水点点头,接着先前的话说道:“这是我几年的改造体会,不晓得这样写行吗?”
“等陈队长看一下。”
不一会儿陈兴国看完稿子,亮着眼珠说:“熊根水,你还有点写作基础嘛,文字还通顺,结构也差不多,意思表达清楚了。”
“嘿嘿,我先叫金玉源帮我改的。”熊根水不好意思地笑笑。
金玉源是东海人,保全工,小组学习委员。刘强知道金玉源是高中文化,虽没见他写过什么文章,但改熊根水写的东西应该没问题,熊只有初中文化。
“从你写的这些来看,你是有感而发的。”陈兴国肯定道。
“人就有后悔,没有前悔。”熊根水不无豁达地说,“当初就是一根筋,听不进指导员的话,不然昨天我也和王文清回家了。”
刘强点头道:“回头就好,不管早晚。”
“《新生报》上经常有这样的文章,所以我就试着写了,希望别人不要走我的老路。”
“不错。”刘强高兴地说,“说明你境界高了。”
陈兴国也说:“我改好了给你。”
熊根水见没什么事了,就退出了中队办公室。熊根水一出门,陈兴国便说:“前天刘光明说大队想成立通讯报道小组,每个中队搞1—2个报道员,熊根水可以算一个,让他跟着多练一练。”
“这个好。”刘强说,“中队这几年有进步的人多,让他多写,鼓舞一下士气。”
正说着话,大组长蔡树林拿着一沓购物登记表站在门口喊了一声:“报告。”蔡树林进来后,刘强接过他手中的表看了看,马上签字同意,并说:“这几天买东西的人多,光几个生活卫生员怕不行,你最好去看一下。”两个大院中间的界屋已建好启用,位于界屋北侧的新小卖部前天正式开张,临近春节,这几天购物的人多。
“好。”蔡树林点头答应一声准备离开,刘强忽又问道:“你们年终奖上了折子吗?”
“昨天上了。”蔡树林回答道,“所以今天买东西的人多。”
刘强问:“年终奖多的是哪几个啊?”
蔡树林回答说:“张玉树最高吧,有四十几元。”
陈兴国从抽屉里找出一张表格,看了后念道:“张玉树,年终奖45元,程才43元。这两个最多。”
“马贱根呢?”马贱根自小父母双亡,靠叔叔养大,但坐牢后没什么人来见他,是个无接见、无汇款、无邮包的“三无”犯人,平时就靠一点奖金买东西,所以刘强特别提起他。
“马贱根36元。”陈兴国说,“去年一年他还可以哦,全中队算中等偏上,每个月都拿得到三四元钱,季奖有七八元,半年奖也不会少于这个数。”
“邹永福多少?”邹永福因盗窃判刑入狱后,妻子一个人带着三个儿女生活,去年底她所在的厂子又停产了,一家四口不知怎么办,刘强也特意过问一下。
陈兴国看了下表格说:“邹永福39.5元,还可以。”
刘强满意地点点头道:“困难犯人只要劳动卖力,多超点产,零花钱总有。”接着又道,“你拿了多少?”
“我比张玉树他们少多了,张玉树挡四台车,每个月要超百来米,一米奖3分,每个月拿得到三四元钱,加上季奖、半年和年终奖,差不多一年拿到了一百三四十元。我算了下,去年我拿了98元。”
陈兴国看了看表说:“保全工里头,你是最高的。”保全工的奖金拿挡车工的平均数。
“差不多吧。”蔡树林笑笑。
刘强安抚般地说,“奖金少几个没关系,你是大组长,堤内损失堤外补。”
蔡树林笑笑,一脸开心的神情。
刘强说道:“你跟几个组的生活卫生员说一下,要他们把组里没打黄边的衣服裤子收一下,送到大队去。”
蔡树林点点头:“好。”临走时又微笑着问道,“指导员晚上会来吧?”
刘强明白他的意思,说:“我到了院子里叫你们。”
看着蔡树林满意地离开后,刘强说:“这些人一听到看戏就心急。”
“就喜欢看女犯演戏。”陈兴国说,“前几天他们就听到了消息,开心死了。”
刘强说:“也难怪,三班倒的人难得碰到一次看戏,今年总算碰到了。”
“怎么不多演几场?”
“每年都只演一场,今年还不错演两场。礼堂小,要让全支队人看一遍得演四五场。”刘强说,“演多了怕出事。”
陈兴国没再吭声,看看熊根水那份稿子,然后起身说:“我去给他。”
“就改好了?”
陈兴国点点头。刘强起身把打火机和烟塞进口袋说:“你先过去,我来锁门。”
晚饭后,天气起了变化,呼呼的寒风中夹杂着雪子,感觉天气变冷了些。从生活区一路向前,穿过国道走进监狱主干道,前前后后都是冒着风雪匆匆进监的民警,人们大多戴起了棉帽,戴上了手套。刘强匆匆走着,偶尔与人打着招呼。到了监舍后,刘强让蔡树林带人下楼。他跟着队伍下到一楼时,常日班的人也刚从走廊出来,应树根站在大队值班室门口看着他们。常伟问:“不去看戏?”应树根道:“没什么看的。你们去吧。”监舍里还有上晚班的人在休息,今天他值班,对他来说,安全比看戏更重要。
今晚,女犯教学楼五楼小礼堂里灯火辉煌,彩练以礼堂中间的吊灯为中心,呈放射状悬挂着,欢快动听的乐曲已经响起来,一年一度的文艺会演(犯人们习惯称为春节晚会)即将开始,礼堂里一片热闹欢乐的氛围。刘强带着全中队犯人进入女犯大院,从一楼爬上五楼礼堂时,有的大队的男犯已坐下,有的还在整队,每人的手里都拎着小板凳,坐下时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声。刘强将队伍带至指定位置,迅速整队安顿队伍。
今天文艺晚会人们的座次与开会时有变化,礼堂中间用粉笔画了一条一米宽的分界线,男的靠里一侧,女的靠走廊。这样安排比较公平,但如此男人女人就变成了并排坐。刚坐下时,男人们还不时地跺脚驱寒,当一队队的女犯们背着小板凳(女犯大队的小板凳都统一安装了一寸宽的肩背带)鱼贯进入礼堂时,所有男人的目光唰的一下就偏了过去,等到她们坐下后,靠近分界线一侧的男人们个个心里乐开了花,都大胆地歪着头看着近在咫尺的几个女人,无论对方年纪、长相,嗅着难得一闻的女人气息。一旁的女人几乎没有敢侧头看男犯的,她们都低着头,或看着大幕紧闭的舞台,或与身旁的同犯细语,倒是靠里侧的女人不时有人偷眼瞄瞄另一边的男人。礼堂里乐曲响个不停,夹杂着以小聚大的说话的“嗡嗡”声以及轻微的跺脚声,使人们在等待大幕开启的时间里有点躁动起来。女警们胆小心细,不时有人起身在队伍旁巡视,而对面的男民警却司空见惯地吸着烟、聊着天,不时有男犯伸着脖子看女犯,他们也懒得管,因为这都无伤大雅,无碍大局。
一年一度的春节晚会即将开始,绛紫色的大幕紧闭着,但映着灯光可以感觉得出幕后不时有人影晃动,欢快的乐曲也变得更加悠扬起来,这些都仿佛在尽情地渲染着一种气氛。西山支队的管理者们善于发挥本支队有男有女这一得天独厚的优势,每年“三八”妇女节、“五四”青年节、国庆节都会组织小型的文艺会演或歌咏比赛以及“忏悔之声”演讲比赛什么的,借以活跃犯人的改造生活,但每年春节前的文艺会演才是支队全体犯人期盼的大戏。今年的文艺节目水准不同往常,因为元旦前夕省劳改局在南河劳改支队举办了全省劳改支队“希望之春”文艺调演,西山支队选送的《纺织舞》和《花笠》《器乐合奏》分别获得创作奖和表演奖,西山支队获得文艺演出优胜单位称号。今天演出的节目中就有这些在省局会演中获奖的优秀节目,当昨天参加春节文艺会演节目彩排回到中队的程才告诉同犯这一消息时,一中队的犯人们都非常高兴,期盼着欣赏一台高水准的文艺大餐。
七点十五分,春节晚会正式开始。一个着灰白色西装系红领带的男报幕员从舞台中间幕缝走出,站到麦克风前抑扬顿挫地背了几句台词后,宣布“春节晚会现在开始”。
随即,大幕缓缓开启,舞台中间一支乐队,天蓝色的背景幕墙上呈弧形粘贴着“春节晚会”四个红色大字,字的下方是“1987”,再下面便是一个挂着彩灯的菱形装饰。舞台前摆了一溜盆景,作为台上台下的分界线,使人们的视觉中有那么一丝舞台的感觉。
大幕开启后,台下便发出了一阵阵“啧啧”的声音,因为台下的观众们第一次见到支队的乐队。早就听说支队的文艺队成立了乐队,也经常听到五楼礼堂传出的乐器声,但就是未曾谋面,不想今天一见果然不同凡响,由十二人组成的乐队气势恢宏地摆好了架势。一架电子琴摆在中间,十分醒目,其后是一部白色的架子鼓,架子鼓显得“高大上”,像是雄起在乐队中间。如果说电子琴是乐队的灵魂,那么架子鼓便是乐队的支撑。左右两侧簇拥着好几把大小提琴以及二胡、萨克斯、笛子、木鱼等,阵容可谓不小,特别是那些或站或坐在司乐位置上的男操作手虽然都是小平头,但在西装领带的衬托下,一个个显得精神饱满,容光焕发,使整个乐队的阵容架势非同一般,让台下的观众十分惊讶。当报幕员走到前台,在麦克风前报出“第一个节目器乐合奏”时,一名着上蓝下麻色衣裤、系红色领带戴金边眼镜的高个子女人,手执指挥棒、脚踩高跟鞋“噔噔噔”地走到了舞台中间。只见她面向观众,十分礼貌地弯下腰,向观众鞠了一躬,然后转向一百八十度,向前两步就站到了乐队正前方。
“哇,她是乐队指挥!”观众们大吃一惊的同时,礼堂突然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太出乎意料了。如果说在八十年代犯人整体文化水准不高,整个社会音乐教育欠缺的背景下,从数以千计的男犯中寻着会弹电子琴、会拉小提琴、能打架子鼓、可操作其他乐器的犯人虽然不太容易,但却也能凑齐一支乐队的话,那么要从全支队寻着一名乐队指挥更是一件很难的事,何况是一名女指挥!毕竟,能驾驭一支乐队的绝不是一般人物。因为作为一名乐队指挥,他必须具备广博的音乐知识,对要演奏的乐曲的分句、力度的平衡了如指掌,并且精确判断作品应当发出什么样的声音,在如何形成整体,如何将乐谱上的音符转为动人的乐曲等重要环节缜密构思,用心把握。作为乐队的灵魂人物,指挥员可以控制演奏曲子的速度和效果,保持作品结构与形式的统一,使乐队正确、统一地演奏作品。同时乐队指挥还必须充分调动自己的全身,把自身的全部激情通过自己的肢体语言表现出来,从而带动整个乐队,用自己的气质和魅力来抓住整个乐队和台下的观众。
“乐队指挥是哪里的?”坐在礼堂后面的刘强侧身向着旁边的陈东山问道。舞台上乐队合奏的《泉水叮咚》刚刚演奏完毕,礼堂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接着,器乐合奏的第二支曲子开始响了起来。
“女犯教学组的。”陈东山答道。陈东山负责支队犯人的政治教育,同时又是文艺队的管理干部。
刘强点点头说:“教学组有人才。指挥不是一般的人当得了的。”刘强知道,能当乐队指挥的人很不简单。以前他在东海当兵时,给连队、班排唱歌打拍子的人好找,但乐队指挥他从来没见过,只是听懂文艺的一个团政治部主任说过,乐队指挥要经过专业的训练才行。
“这个女的确实可以。”陈东山见刘强感兴趣,便把椅子靠近过来说道,“这次在南河参加劳改局调演,我们的乐队一鸣惊人。男乐队,女指挥,一下就把所有人镇住了。这个女的又有气质,高跟鞋一穿,手里拿着指挥棒,风度翩翩地走上台,台下就爆发出热烈掌声。南河那个舞台一米多高,从台下看去,她在台上的气质和魅力真是展露无遗。这次我们支队文艺队一炮打响,乐队立了头功,跟这个女犯有很大关系。”
器乐合奏结束后,按照节目单接着演出各大队排练以及支队文艺队排练的舞蹈、独唱等节目。
刘强瞄了一眼前台,接着说道:“乐队搞起来不容易。”刘强在部队多年,从没有见过这样的乐队。
陈东山点点头,说道:“这次支队确实重视,买这些乐器就花了不少钱,还有文艺队每人一套西装,还要请人指导排练。这次调演,赵支队长是下了血本。”陈东山说这话是对赵副支队长支持重视支队文艺队建设和参演工作的赞赏,只是由于他职务所限,对时下有利于劳改工作的一些政策和经济背景并不十分明了。实际上到八十年代中后期,劳改系统上上下下已形成了要“教育、感化、挽救”失足青年的共识,不仅在管教工作方针上作了必要调整,在实际工作中也采取了一些前所未有的建设性举措,去年12月省劳改局还召开了全系统首届“劳动改造积极分子代表大会”。这几年西山支队的经济效益达到了计划经济时代的高峰,去年总产值、利润都达到了建队以来的历史最高水平。正是由于有这样的经济底子,赵副支队长才敢于下决心花血本组建乐队,让支队的文艺队在全系统一炮打响。
“这个舞蹈不错。”刘强看着前面说。由于礼堂过于平面,坐在后面的人不停转动脑袋,见缝插针地看着前面。一个坐在刘强跟前的犯人问“可以站到后面看么”,但被否定了。
“这是文艺队演的舞蹈,在劳改局获了奖的。”陈东山介绍说,“叫《花笠舞》。”
《花笠舞》是一支黎族舞蹈,原名《草笠舞》,支队文艺队移植过来时取此现名。晚霞掩映下,只见一群身穿筒裙的黎族少女手拿着花笠,她们走田埂,越漫坡,绕山崖,来到小河边。她们拂去沾在衣衫上的沙土,扫去花笠上的尘埃,照着水镜梳发,大家互相为对方整理着发髻和衣服,然后戴上心爱的花笠,欢快地回家去。舞台上,演员们手叉腰,微出胯,顺拐式的步态与摆手等优美舞姿构成的一幅幅舞蹈画面,洋溢着黎族少女特有的一种自豪感,很好地表现了黎家少女的良好体态和风韵,以及她们美好的内心世界和旺盛的青春活力。
一阵热烈的掌声过后,报幕员款款走到话筒前:“下一个节目:独舞。演出者:柳如玉。”
顿时,礼堂里响起雷鸣般的掌声。支队大名鼎鼎的柳如玉被一些男人捧为“狱花”。这几年支队的春节晚会,柳如玉都有节目,虽然都是群舞演出,但她每次出场几乎都是领舞,其美丽的脸庞和优美动人的舞姿让男人们为之倾倒,实为人们心中的“狱中明星”。没想到今天她要独舞,更让心仪的观众们兴奋不已。不过人们不知道的幕后故事是,柳如玉独舞来之不易。由于柳如玉舞姿优美,负责文艺队艺术指导的“龙干部”有心让她跳一支独舞,但大队领导却不同意,借口说“没时间练”,实际是不想让她过多地出风头。最后还是管教科长同大队领导打电话,才有了柳如玉独舞一事。在舞曲的选择上,“龙干部”本想让她跳现在比较时髦的《孔雀舞》,但因柳如玉个头矮了点,便决定让她自己选一支最拿手的跳。
灯光暗下来,舞台上静了几秒钟,忽然灯光大亮,柳如玉出来了。虽然是规定的标准齐耳短发,不能像社会剧团演员那样打扮得光艳夺目,但经过“龙干部”的精心包装,身材中等但不失婀娜的柳如玉,仍然显得那么艳丽和美妙动人。她站在舞台中间,台下的观众鸦雀无声,大家都屏声静气地盯着她。只见她先向观众深深地鞠躬,然后慢慢地抬起头,亮出了那张秀丽的脸庞,和着那能说出万千种心语的眼睛和秀眉。此时,礼堂后面的观众人头攒动起来,人们的情绪变得有点焦躁。
柳如玉亭亭玉立着。随着笛声响起,小鼓敲起,和着舒缓的歌声,柳如玉舞起来了。刚开始的动作,像是俯身,又像是仰望,像是来,又像是往,俯仰来往,那样从容不迫,又是那么惆怅不已。只见她一会儿飞向远方,一会儿又步行向前,时而玉立,时而又斜倾。她的手指腰肢和全身的关节灵活得像一条蛇,自由玲珑地扭动着,与她的秀眉妙目一起牢牢地抓住了观众的目光和思绪。舞台上,柳如玉美妙的动作看似不经意,但手眼身法却都应着鼓声。纤细的罗衣从风飘舞,缭绕的长袖左右交横,美丽的舞姿婀娜多姿,让人如痴如醉……
柳如玉舞毕,又优雅地向观众鞠躬致射。礼堂里顷刻间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掌声,直到大幕闭上才渐渐停息。其间,热烈的掌声里没有社会剧场里节目结束时那种常有的刺耳的口哨,有的只是因交头接耳赞美议论而引起的“嗡嗡”声。也许是特殊的身份特殊的环境让观众们不敢造次?抑或是柳如玉的舞蹈激发出了人们对美的呼唤?因为西山支队的管理者们,在节目安排上从不考虑那些低俗的、诱发不健康感官刺激的舞蹈,而是尽可能地选择一些品格高尚又具观赏性的独舞、双人舞和组舞、群舞等舞蹈,让它们在艺术展现中能对观众起到陶冶情操的作用,进而转化成对美好人生境界的自觉追求。
一个小时后,春节晚会的节目单流程已过四分之三,晚会的文艺演出迎来了一个高潮。高潮的标志便是下面的一个节目——男声独唱。
当大幕开启,报幕员报出“演唱者——程才”时,三大队观众中率先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台下的气氛也高昂起来。
迎着热烈的掌声,个高挺拔的程才走到了温馨且不断变幻着色彩的舞台中间。裤子依旧,一条打了黄边的囚裤,但上身是一件灰白色格纹粗毛衣,就是这一件粗毛衣让程才今天的形象焕然一新,平时不耐看的光头今天罩了顶蓝色鸭舌帽,使整个人精神多了,也帅气多了。
程才挺挺地站到舞台中间,弯腰致敬后,上前两步站到麦克风前,从容地说:“谢谢大家给我掌声。今晚我演唱的是军旅歌曲《小白杨》。”
一听程才要唱《小白杨》,礼堂里又掌声雷动起来。很多观众都知道,《小白杨》自从几年前由歌唱家阎维文在中央电视台春节联欢晚会上献唱后,很快唱响大江南北,广泛流传开来,支队广播站每天早晚两次广播节目中也经常会播放这优美朴素、充满着军人气质和边关风情的歌曲。今天,自己支队的男歌手程才竟然要唱它,令观众们喜出望外,大家都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充满期盼地等待着。
程才稳稳地站在麦克风前,两眼平视,面带微笑,显出一种挺拔、兴奋和自信的感觉。这时,《小白杨》悠扬的音乐响起来了,只见程才和着节拍,充满激情地唱了起来——
一棵呀小白杨
长在哨所旁
根儿深干儿壮
守望着北疆
微风吹
吹得绿叶沙沙响啰喂
太阳照得绿叶闪银光
来……来
小白杨小白杨
它长我也长
同我一起守边防
当初呀离家乡
告别杨树庄
妈妈送树苗
对我轻轻讲
带着它
亲人嘱托记心上啰喂
栽下它
就当故乡在身旁
来……来
小白杨小白杨
也穿绿军装
同我一起守边防
来……来
小白杨小白杨
同我一起守边防
一起守边防
唱到最后一句时,程才潇洒地摊开双手,高声渲染一般地唱道:“一起……守……边……防……”
歌声停止,“雷声”响起,冬夜的礼堂里爆发出最热烈的掌声,台下的观众们沸腾起来了,有人大胆地喊叫着“再来一个”……但负责演出节目安排的“龙干部”没有理会,让晚会按计划进行。
的确,《小白杨》乐曲十分优美,今夜的演唱者程才虽然没有歌唱家阎维文宽广的音域、纯正的音色,但作为业余演唱者的他却能把这首人人喜爱的军旅歌曲唱得如此之好,如此之像,着实让全礼堂的观众们十分吃惊、兴奋,晚会上的气氛变得更加热烈起来。
当下一个节目《纺织舞》已经开始,礼堂的气氛渐渐淡下来后,陈东山明知故问地看着刘强说:“这个程才是你们大队的吧?”
刘强也被大家激动的情绪感染着,忽听身旁的陈东山问话,便开心地说:“是,是我们中队的。”
刘强没有想到,程才能把这首自己喜欢的歌唱得这么好。军人出身的刘强,几年前听阎维文在春节晚会上唱响《小白杨》时,内心就十分激动。虽然他在东海当兵,对歌曲中反映的北疆部队的生活场景没有实际体验,但军人的心是相通的,阎维文唱出了他们这一代军人的心声。没想到几年后的今夜,自己中队的程才又唱起了这首歌,令他心中激动不已,以至晚会结束带队回到中队监舍后,刘强还特地把程才叫到了自己办公室。
“你这个《小白杨》唱得好。”刘强一见程才就夸奖道。程才身上还穿着演出时的那套行装,两颊的演出淡妆尚未抹去,整个脸膛显得红彤彤的,一看便知他还沉浸在晚会演唱成功的喜悦中,脸上洋溢着难得的愉悦表情。也难怪,今晚连他有三个男犯独唱,但就是他博得了观众的赞许、肯定,甚至追捧。来到西山支队,今天是他最开心的日子。
见程才在小板凳上坐下了,刘强说:“看得出你很用心,投入了感情,唱得不错。”
程才很认真地说:“我对《小白杨》的歌词、背景、风格都研究了。”
“怎么对军歌感兴趣?”刘强笑着看着对方,因为他知道,军人才对军歌感情深。
听指导员这么问,程才爽朗地说:“我父亲是老革命,原来也想让我去当兵,那时候我出了事去不了,但心里还是向往部队。后来听了《血染的风采》,这几年又有《小白杨》,觉得军人很伟大,所以就选了这首歌。”
刘强点点头。他明白,一个人向往军队,必定胸中有爱国情怀。他满意地说道:“你有这种朴素感情就好。今天辛苦了,早点休息。”
程才满心欢喜地走了。
晚会散场,人们回到监舍,二○三监号里的气氛立即活跃起来。难得一见的支队春节晚会令这些长年三班倒的人喜出望外。每年大年三十中央电视台的春节联欢晚会虽然好看,有很多名人,节目水平高,但全中队的人挤在走廊里看一台黑白电视如食鸡肋,还不如今晚看自己支队的节目,一个个都是真人,一些还是自己认识的。全支队大名鼎鼎的男歌手程才就是自己号子里的,让二○三监号的同犯们有那么一点自豪。但今晚的文艺节目,让大家兴趣浓、印象深的还是那些女犯们的舞蹈,尤其是大名鼎鼎的柳如玉的独舞,让大家赞不绝口,议论得也最多。
“晚上跳舞的那些女的,一个比一个好看。”一进监舍,陈文斌就嚷嚷着说。
“没流口水吧?”站在陈文斌旁边的熊根水笑道。
几个人同时笑出了声,熊崽也“嘻嘻”地笑着。
“最好看的还是柳如玉。”车峻说,“人家长得好,身材又好,那个舞也跳得好。”
“我最喜欢那些跳斗笠舞的。”马贱根笑嘻嘻地说。
监号里的人几乎都“嘻嘻”地笑起来。车峻看着马贱根说:“‘脑膜炎’,那叫花笠,乡下人才叫斗笠。”
马贱根用手搔搔头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我就喜欢那个舞,那些女的胳膊藕一样白。”
“说实话,”已经洗好脚的蔡树林端着盆子起身道:“舞跳得最好的还是那个柳如玉,水平跟县剧团差不多。”
“谁跟县剧团差不多?”程才进门时听到了蔡树林说的那句话后明知故问。但蔡树林没有理他,出门倒洗脚水了。
车峻拿出一盒“庐山”打给程才:“来一支。”程才说“戒了”。车峻知道他抽烟,去年才戒的:“今天你歌唱得这么好,来一支高兴高兴。”
程才指指自己的脸说:“洗脸。”
熊根水抽着烟说:“有时候见他哼两句,没想到今天唱得这么好。”说罢,开心地笑起来,“我看见旁边那些女的高兴死了,拼命鼓掌。”
这个时候,号子里比较拥挤忙乱,因天冷都不愿去走廊,关了门,大家一起挤在号子里,有的在洗脚,漱洗完毕的开始爬到上铺去,也有的不洗脸脱了袜子就钻进了被窝。
不一会儿,程才打了一盆洗脚水回到监舍,坐在熊根水的床沿上洗起脚来。
“你现在是大明星了。”熊根水拍拍程才的肩膀说。
“指导员对《小白杨》有感情。”程才说,“他说我唱得好像阎维文唱的。”
车峻说:“指导员当过兵,军人对军歌都这样。”
程才正在擦脚,陈文斌靠近他说:“这几天和那些女的在一起,没干点好事呀?”
程才看了他一眼,没吭声,继续擦自己的脚。
“队长肯定盯得紧,不会有机会。”车峻道。
陈文斌说:“要是我呀,别的不说,摸一下哪个总有机会。”
号子里的人都笑起来。一直不怎么吭声的张玉树摇摇头说:“‘老流氓’这帽子你戴真的不冤枉。”
“别装了。”陈文斌一脸流里流气的样子。
号子里的人都知道陈文斌强奸了五个女的,最后一个报了警,他才被判刑进来的。对于自己强奸犯罪,他从不掩饰,还常常拿出来说道炫耀。
“算啦,你那些老皇历别总挂在嘴上。”上铺的蔡树林手上拿着一本书,这时搁下书,看着陈文斌说,“人家程才晚上一首歌唱得几好,指导员都感动了。你要想去摸女人,也选支歌好好练,明年就可以摸。”
号子里的人又都一起笑起来。陈文斌望了一眼蔡树林,有点尴尬,但也跟着笑了起来,对方是大组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没什么说的。”程才端起盆子起身出门。刚才蔡树林说他的好话,让他有点不自在,因为昨天彩排时,以前在四大队带徒弟时认识的那个王玲玲悄悄塞给了他一个小纸条,后来他乘上厕所时看了那纸条上的四个字:“想你,保重。”虽然他也喜欢王玲玲,但心思还是放在柳如玉身上,原本打算传个条给柳如玉,但又怕不慎给她惹上麻烦,只是总拿眼睛瞄她。但干部盯得紧,柳如玉无暇顾他。程才虽觉有点怅然,但今晚的成功演唱还是让他十分开心。但他没想到,自己今晚的演唱让他一举成名,“男歌星”的外号由此诞生,并搅乱了女犯大院众多女人的心绪。

第二章有人挨揍
入夜不久,离省城江中不太远的西山支队大院里,黑压压地坐满了等待看电影的人。人群被人为地隔开在东西两个院子里。院子中间修筑了一条近三米高的界墙,银幕就悬挂在界墙中间两根高耸的铁杆子上。每当放电影时,西院坐着的都是清一色的男犯,东院则为一色清的女犯。
今天放的电影是《庐山恋》。《庐山恋》在全国公演多年,因为它是“文革”后国内表现爱情主题的“第一部吻戏”,监狱管理部门一直不敢在监内放映,直至支队分管领导点了头,管教科分管教育的领导才安排今天这场电影。晚上播放电影《庐山恋》的消息,犯人们白天就知道了,非常高兴,都在期盼看到它。原来据组织放电影的教学组民警朱东方说,今天是最后一次全支队犯人同时看电影,因为支队要在界墙处建一座三层的犯人生活辅助用房,下个星期就动工,因此今天人们的情绪很高,又恰逢国庆休息,全支队的人基本都到场了,电影尚未开始,银幕两边院子里早已坐满了黑压压的人。
每次放电影都是这样。自从前两年支队决定在监狱内播放电影后,看电影一直都是西山支队犯人们最喜闻乐见的事情。每当界墙中间那两根铁杆子上挂上银幕时,人们就会兴奋起来,忙着打听今天放什么片子,期盼着能早点欣赏。尽管银幕悬挂在两个大院中间,人们有时看正面,有时看反面,但大家也没什么意见。因为放映员在两边轮流放映,谁也不吃亏。其实这个细节并不影响人们对电影的追捧,因为各大队之间几乎是老死不相往来,只有看电影时熟人之间才有见面招呼寒暄的机会,或交流犯人中私下秘密联络的奇闻逸事。可以说,看电影是男人们难得的精神会餐,比看电视强多了。
六点四十分,天刚黑不久,大院里的照明灯都亮着。三、四大队的院子里开始热闹起来,人们从监舍楼里陆陆续续地来到院子里,大队值班领导开始让各中队集合整队。
三大队和四大队合住一栋五层监舍楼,位于大院南面,俗称南楼,楼前各有一个二三百平方米的小院子,那是人们平时活动的场所。大院北楼也是一栋五层监舍,四、五楼是教学区,三楼以下住着五、六、七三个大队的人。两栋大楼中间修建了一个篮球场。一墙之隔的女犯大院格局与男犯相同,三个大队女犯都住在北楼,女犯南楼与男犯大院南楼仅隔一米,几乎形成联体楼,三楼以上是女犯教学区和礼堂,三楼以下是医务所和监舍。整个大院就两排,共四栋监舍大楼,构成了西山支队监舍大院的基本布局,虽不宽敞,却也整齐划一。
快七点了,各大队犯人陆陆续续进了操场,放映员正在做放映前的准备。天完全黑了,但在路灯的辉映下,操场上光线仍然不错,几米内能看清人脸轮廓。
“金桂龙,你还在这干什么?”
说话的是四大队的管教队长温俊青,他站在自己中队后头,见东海犯人金桂龙还在队伍外和人说话便喊了一声。不知是不是嘈杂的环境使对方没有听见,金桂龙他们没有什么反应,温俊青便走过去对金桂龙说:“还在说什么?”又看和他说话的那个犯人有点面熟,好像也是东海犯人,但不是他们大队的,便呵斥道:“你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金桂龙赶紧回队伍里去,临走时拉了拉同乡,但同乡却不走,还朝着个头瘦小的温俊青回了句:“你管我干什么?”
温俊青一听就来气:“你跑到这边来我不管你呀?”
那犯人鼻孔“哼”的一声,边走边说道:“管好自己的老婆吧!”
温俊青脑袋“嗡”的一声,这话太刺人太伤人了!温俊青气急败坏,快走几步一脚踹在那犯人屁股上,对方当即倒地。温俊青扑过去按住他,叫来旁边几个犯人一起将那人抓住提起,然后揪住往四大队监舍走去。正在附近的三大队一中队民警陈兴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忙跟了上去。
被揪往四大队监舍的这个犯人就是程才。温俊青对他毫不了解,只是有点面熟——那是因为上个月他们大队挡车工不够,从女犯大队抽调一个班次的女犯学挡车时,这人到四大队来帮忙带徒弟。但温俊青并不熟悉他,现在这小子居然在自己的伤口上撒盐,是可忍,孰不可忍!
程才被揪到四大队监舍值班室后,几个犯人走了,剩下温俊青和四大队的另两个民警以及刚刚进屋的陈兴国。
大队值班室和犯人监舍一样大小,后面三分之一的位置是值班床铺和储藏室,中间用文件柜隔开,前面摆了三张办公桌和一张三人人造革沙发,活动空间也就七八个平方米。
“把他铐起来。”温俊青叫两个民警把程才双手戴上手铐后,缓缓走到程才面前,两眼冒着无比炽烈的怒火。
在场的陈兴国二话不说,赶紧开门跑了出去。他心急如焚走出四大队院子,却与四大队教导员闵细仔撞了个满怀。陈兴国一见闵教导员,竟有点结巴地说:“闵教……”说罢就往操场上奔去。
天很黑,电影已开演。陈兴国正要往前走,却见刘强匆匆赶了过来,陈兴国简单说了两句,见刘强往四大队去了,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转身在自己队伍后头椅子上坐下来。
“行了。”闵细仔一进大队值班室后,见温俊青正从腰间抽皮带,准备用皮带抽那犯人。
“你不要管。”温俊青出手就一皮带甩过去,“老子今天就是要让他长点记性……”说罢,高举着的右手却突然被人抓住了。
“行啦!”闵细仔一掌拍在桌子上,“你想出人命是啵?!”
温俊青被人拉回到沙发上,刚才抓住他右手的是刘强。温俊青看他一眼,也不说话,坐在沙发上直喘气。
刘强见程才倚墙斜着,两只大眼睛充满着仇恨地盯着温俊青,便让一个民警把程才的手铐打开。正好陈兴国开门探头看里面,刘强跟闵教导员打下招呼,然后让陈兴国把程才送到医务所去。
陈兴国搀扶着程才走后,两个民警也走了。闵细仔见温俊青怒气稍缓,便问道:“怎么回事?”
温俊青却不吭声。
沉默一会儿,坐在温俊青一侧的刘强在他的右腿上拍了一下说:“为什么事?我好回去批评处理他。”
温俊青仍不吭一声。他慢慢地掏出烟和打火机,旁若无人地点起烟吸着。
刘强望了闵细仔一眼。闵细仔是他的老丈人,快到退休的年纪了,还在基层一线工作,热情不减。为避免尴尬的气氛,刘强拍了拍温俊青的肩膀做起身状道:“你消消气,我去医务所看一下。”
刘强起身与丈人点了下头,转身要离去,温俊青却吐出一句话来:“你去问那小子。”
外面操场上电影放得正欢,片中人物的对话声在大院上空回荡着。刘强没进操场,直接往医务所走去。
医务所就在旁边,一座独立的小院子,里面灯亮着。刘强估计陈兴国他们还在医务所,便径直走进就诊室,民警医生廖前进正弓着身子给程才检查。
刘强满是歉意地笑笑:“廖医生辛苦了,搞得你电影都看不成。”
“没事。《庐山恋》我看过。”廖医生也笑笑。
从医务所出来,带程才经过操场边黑压压的队伍旁边时,刘强发现程才挺了挺身子,加快步子往前走。
“老刘,你们先走。”陈兴国主动和刘强招呼一声留下来,电影散场后他要带人回中队。
刘强他们穿过大队院子正要进监舍楼道,副教导员应树根从后面跟了上来,让他们先到大队值班室去。
应树根开了门,也不叫他们落座,板着脸看着程才说:“怎么跑到人家大队去挨打了?”
程才气鼓鼓地看了一眼应树根,却不吭声。副教导员应树根从来没有好脸色给自己,他懒得理他。一旁的刘强见应树根这样子,也不好叫他们坐下说,毕竟他是副教导员。
“不肯说是啵?”应树根一副挺严肃的样子,“我看你就是贱骨头,该打!”原来,应树根听说程才被打送往医务所后,到四大队监舍值班室去了一下,弄清了温俊青打他的原委。
“什么原因?”刘强看着应树根。
应树根看了一眼刘强,用手指着程才说:“这小子竟然管队长的事,打死都活该。”
一听这话,刘强似乎明白了几分,想着三个人这样站着不是个事,便主动说自己带程才回中队去教育他。
应树根点点头:“好好教训教训他。”
一中队监舍就在二楼。二楼左手边就是中队民警办公室,办公室只有十二三个平方米,几张办公桌一放就没多大空间。刘强在办公桌前坐下,招呼程才在墙根一张小木凳上坐下后,眯了下眼睛问道:
“到底怎么回事?”
“我就说了‘管好你老婆’。”程才老实地说。
“你好好的说这个话干什么?”
“我和金桂龙说话,他跑来管闲事,我才说那句话。”
“那是你该说的话吗?”刘强板着脸孔说,“才安静了多久?队长不惹你,你却去惹队长。真的是骨头作酥了?”
听了指导员刘强几句批评后,程才心里也开始平静下来,他看着刘指导员端坐在办公桌后面,一副与人为善的样子,人就没了脾气。刘指导员管过他多年,他很了解指导员这个人,听说他原来在东海当兵,转业后直接分到了他们一中队,先当队长,后来又当了中队长,现在是他们中队的指导员。刘指导员凡事他都分个青红皂白,处理问题也泾渭分明。自己以前虽然多次被他罚过,但他心服口服,因为自己过去确实太吊儿郎当,老是给他找麻烦。庆幸的是,他遇到了刘强,由于他过去不大听队长的话,吃了不少苦头,刘强当了指导员后,情况才开始有了转变。也许刘指导员在东海当过兵,对自己和其他东海人有那么点好感,也许他有一副菩萨心肠,程才做错了事,哪怕指导员发再大的火,他也接受,他就愿意让刘指导员慢慢说着自己,从不反感他对自己的教育。
“队长的事关你屁事?”刘强两眼忽然露出严肃的冷光,提高嗓门说,“教了你多少年了,你知道自己的身份吗?”刘强十分严肃地说道,“应教说得一点也没错,你就是个驴子骨头!”
说到这儿,楼梯上传来众人上楼的声音,电影散场了。刘强静了几秒钟,接着斥责道:“队长的事你少掺和!不要听风就是雨!”
程才小心地说:“是真的,女犯……”
“什么蒸的煮的。”刘强堵住他的嘴道,“别人的事少操心!”说罢站起身来,“三十几岁的人,该学聪明点了。”
陈兴国推门而入,程才看了一眼指导员,便知趣地乘机出了门。刘强顺口问了句“点了名?”,陈兴国点点头:“点了。”在椅子上坐下后问道:“温俊青干吗打他?”
“嗐,这个家伙……”
陈兴国不解地看着刘强。他来支队时间不长,好多事情不明白。
刘强看他一眼没吭声,拿起桌上的“庐山”烟丢一支给陈兴国。陈兴国接了烟,忙掏出打火机给刘强点火。
刘强吸了两口烟道:“温俊青老婆赵冬梅原来在女犯那边带班,金洋那时是我们中队指导员。两人有没有关系不好乱说。”说到此,刘强强调道,“这种事,我们当队长的不能让犯人牵着鼻子走,就一条——队长的事,不能让他们以下犯上!”
听到刘强的话,陈兴国点了下头说道:“这种事搁谁头上都受不了。”
“这家伙没一点身份意识。多少年了,吃了多少亏,都是嘴巴不饶人。哪天有空我还得找他谈谈。”过了会儿刘强又咧嘴笑笑说,“这家伙聪明是聪明,什么东西一学就会。别人开两台车子,他却开四台。”
陈兴国也夸道:“还识谱呢,歌也唱得不错,还会吹口琴,也是个人才。”
“这家伙其实不怎么坏,就是嘴不饶人。”刘强说,“有空再找他谈一下。”
早晨7:40,刘强准时到达厂区主干道。刘强就住在支队职工生活区,生活区位于国道北面,国道南面就是监狱。监狱里面不算大。西山纤维厂只是一个中型企业。从监狱大门一侧的小门走进监狱,在你面前的是一条厂区主干道,两旁是三大队和四大队的织造车间。再往前便是二大队车间和五大队车间以及仓库、发电房等。主干道半中腰是丁字路口,直行到底是女犯监舍大院,右拐后再左拐,一路上便是另外几个大队的厂房和锅炉房,锅炉房南面即是男犯监舍大院。三大队的人从监舍院子经二道门报数进出走到车间门口大约20分钟,刘强从家里步行到车间门口也就七八分钟,不过他用的是军人步伐。
每当中队上早班,刘强就按时到达车间门口等候。以前他当带班队长和中队长时,民警少,他要两个搭档马小牛和方冬生轮流带队进车间。去年当了指导员,今年又分来了大学毕业生陈兴国后,便由他们三人轮流带人。但刘强还是习惯成自然似的,只要中队上早班,他就要提前20分钟去车间门口接队伍,因为早晨上班时间是一天中最乱的时候。三、四大队的男犯和二大队的女犯都是三班倒,上下班时间一样,再加上其他大队也几乎同时出工,各大队的民警、工人也在7:50左右陆陆续续进厂,所以每天这个时间段是厂区主干道最杂乱的时候。特别是自从三大队临时抽调七个男犯到四大队跟班辅导女犯,而这几个男犯由刘强他们中队临时管理后,刘强更不敢掉以轻心,每天他都到现场看着他们进车间,有时晚上进监还在办公室挨到11:30和上晚班犯人一起出去,在车间门口看着大部队进了车间,带班队长把那几个男犯送进了四大队,他才放心地回家去。
今天也同往日一样,刘强刚站到车间门口的主干道上,就见两支衣着混杂的队伍缓缓地从丁字路口那边走过来。秋高气爽的早晨,阳光从樟树和梧桐树的枝叶间漏下来,落到犯人们身上,使原本衣着杂乱、裤腿和双肩都加缝了米黄色裤边和肩布的队伍更显得斑斑驳驳。二大队的队伍到了车间门口,女犯们自觉往车间一侧偏离,一部分往车间走去,另一部分原地待命。刘强他们一中队的人从女犯侧畔走过,无数的光头齐刷刷地往右边看过去,也就那么一会儿,男犯们就到了车间门口。中队的大部分人依次进了车间,剩下程才那一组辅导人员由陈兴国领着原地待命。这时二大队那支原地待命的女犯队伍来到四大队门口,鱼贯进入车间。刘强走到程才身边问了句:“怎么样?”
“没事。”人高马大的程才耸耸肩,摆出一副轻松的神情说。
一旁的方冬生不无揶揄地说:“天天跟过年似的,有个屁事。”
“嘻嘻。”旁边几个人忍不住笑起来。
刘强也放心地笑了。他问程才“怎样”的意思是关心他被打后的身体恢复情况,因为昨天,程才主动到中队办公室向他表示了对错误的认识,说一些人知道真相后也都说他“不该去惹队长”。昨天刘强看出他的精神状况不怎么好,现在见他若无其事的样子,也就放心了。
刘强走进自己车间,车间里一片如雷贯耳的巨大噪音几乎瞬间使人失聪。刚分到这里工作时,刘强很不习惯,时间长了才逐渐适应,并渐渐地对它有了一种农民对于土地那种亲切而又依赖般的感情。
三大队织布车间是七十年代建造的。原先的织布车间始建于五十年代末,是西山纤维厂建厂后建造的第二个生产车间,它就是现在二大队在使用的矮旧平房。三大队现在使用的是后来扩建的车间,织机都是160型铁木机,有150多台,把车间塞得满满的,像森林似的密密匝匝。这些看着土老帽似的织机,生产出的蜡羽纱、手绘丝织方巾去年还参加了全国旅游产品展销会,特别是手绘方巾是在75厘米见方的丝绸上手工绘出名山大川和虫鸟花卉图案,深受顾客青睐。车间生产的许多产品销路都不错,如线绨被面、软缎被面和富春纺、赛春绸等都很受大众欢迎,有的畅销港澳和海外。这些产品虽然经过了后面染色才变成了人们喜欢的商品,但首先创造这些财富的还是他们三大队的人。由此刘强感到有些自豪,尽管自己中队长年累月地三班倒,工作非常辛苦,但内心还是感到值得的。
因心中有事,刘强今天没巡视车间,直接上了二楼大队办公室。教导员金洋和两个女会计、出纳都在,刘强向金洋汇报说,程才前几天被打后,他批评教育了程才,程才也承认了错误,因此他准备去四大队沟通一下,并提出:“考虑到两个人在一个大队,为避免发生意外,干脆让他先回来算了。”
金洋听了刘强的话略一思忖便道:“犯人有错在先,干部也打了他,这事没什么好说的。你去说说,看他们的意见,那几个男犯原定借两个月,差不多也快到时间了,能抽回来就抽回来,有困难先抽他一个也行。”
刘强离开大队办公室后直接去了对面的四大队。四大队生产车间是西山纤维厂八十年代初投资新建的第二个织布车间,空间更大,光线更好。今天上早班的都是女民警,负责带班的唐秀娥站在车间一角,那个年轻的民警彭彩云站在另一边。刘强沿墙根走过去,与唐秀娥打了声招呼后径直上了二楼,走进了四大队办公室。
四大队教导员闵细仔、大队长高正平和会计、出纳都在。刘强一走进办公室,高正平开口道:“女婿看老丈人来了。”
大家都“嘻嘻”地笑起来。刘强也笑着坐下说:“来跟领导汇报。”
刘强的老丈人见从不上门的刘强忽然来了,猜想肯定是为几天前那个犯人被打的事。
果不其然,刘强一开口就直奔主题:“我们那个犯人与温队长发生纠纷后,我们狠狠批评了他,他也承认了错误。”
“那犯人没什么事吧?”闵细仔说,“今天好像来上班了。”
刘强明白老丈人问的是程才的身体有没有什么大碍,便说道:“没什么问题。”顿了顿又道,“这件事就这样算了。温队长不会还在生气吧?”
闵细仔看着刘强说:“受了气,也出了气,应该不会有什么了。”
刘强接着道:“我们这个犯人干脆撤回去算了。两个人在一个大队总不好,不要出什么意外。”
高正平说:“虽然不是一个班,但交接班会碰到。”
刘强又说:“原定计划这几个人月底撤出,可不可以全部提前撤出来?”
闵细仔看着高正平,高正平道:“女犯学也学得差不多了,要撤也行。”
“那就这样。”闵细仔接过话道,“定个时间,10号怎样?没问题就10号撤出。你回去跟你们金洋说一下。”
刘强心情愉悦地下到车间,见唐秀娥还在原地站着,便往她身边走去。四大队车间的提花机少,自动布机多,车间不显拥挤,噪音也比三大队小。女犯挡车工都穿着白围裙,在自己的机台前忙碌着,其间夹杂着几个男犯辅助工,有的弯腰忙着,有的在噪声中大声与女犯说着什么事。
唐秀娥见刘强走过来,笑笑打招呼。
“你们上班就这样盯着?”刘强靠近她说道。
“没办法,个个都是狼啊。”唐秀娥大声说道。唐秀娥三十出头,原是企业工人,现在是以工代干。她对这些男女犯人颇为了解,知道他们之间名堂多。按她的本意她是不愿意来这个中队工作的,可没办法,只好尽心尽责,确保不出什么要紧事。
“辛苦了。”刘强提高音调问道,“那个程才有什么名堂么?”
唐秀娥靠近道:“你是说那个好高个子叫程才的?”见刘强点点头,她又说道,“干部都盯着,他们也不敢,但后面小动作不少。那个程才,听说几个女犯还争宠呢,我就是没抓着把柄。”
刘强眼睛瞄着机弄里的男犯,没有接话。过了会儿,唐秀娥挨近问道:“欸,温俊青干吗打他?”
刘强转移话题道:“这些人挡车都学得差不多了吧?”
“挡车是没什么问题了,但技术不太熟练。”
刘强与唐秀娥说了一会儿话,回到自己大队后径直去向金洋做了汇报。金洋说了句“就这样办”后,刘强点点头便走了。
刘强走进值班室时,马小牛、方冬生、陈兴国三个人都在。说了一会儿最近两周的生产情况后,刘强首先扯起了罪犯双百分考核的事,问大家组织学习的情况。马小牛、陈兴国表示已组织学习过了,方冬生说由于对犯人的考核尚未定型,几年来变化较大,有的犯人有牢骚。方冬生自己也似乎受到了些影响:“以前都是叫犯人比认罪、比改造、比劳动、比监规、比卫生,撇撇脱脱,蛮好的。去年开始搞百分考核,才一年刚刚适应,现在又搞什么双百分,总没个定规,连劳改犯都说‘猴子耍×,越耍越短’。”
方冬生粗话一出,陈兴国就忍不住笑出了声。马小牛也咧咧嘴,没笑出来。
刘强不笑不恼地看着方冬生,认真地说:“我们就不要跟犯人一般见识。你讲的是《犯人守则》,老皇历了,现在改革了,犯人考核也在变,双百分考核是劳改局定的,以后都要这样搞。昨天我问一个犯人知不知道双百分考核的事,他知道100分变成了200分,但具体内容不知道。这个星期周评,大家再说一下。”
话音刚落,值班室的门忽被推开一条缝,车间的巨大噪音瞬间灌进屋来,一个犯人探头说了句什么,陈兴国起身出了值班室。
“另外,程才挨打的事谁问也不要多说什么。”刘强看着马小牛他们说,“先头在四大队碰到唐秀娥,她想问我,我没理她。”
马小牛说:“就是她们那边的事。”
“还不是哪个女犯瞎说。”方冬生说。
“这种事越描越黑。”刘强说。他不想让自己中队的犯人议论此事,便严肃地说:“这事到此为止。我们不议论,犯人翻不起浪。”
可是刘强的好心不管用。程才因不争气又导致一场灾难降临到自己头上。

第六章丈人说史
“西山劳改支队一九八六年度奖惩大会现在开始。”讲话的是西山支队副支队长赵春云,此刻他正主持大会。
西山支队一年召开两次减刑大会,上半年一次年终一次。今天召开的是年终奖惩大会,会场位于女犯大院教学楼五楼礼堂,会场简朴、严肃,台上挂着“西山劳改支队一九八六年度奖惩大会”的横幅,左右两侧一副对联,上联为“不服管教抗拒改造苦海无边”,下联是“靠拢政府积极改造新岸灿烂”。台上有两排桌子,第一排桌子上摆了五盒小小的塑料花,桌子中间对着人行走廊的是报告席,报告席前面一大钵盆景倒显出绿意盎然的生命气息。台上坐着的除本支队领导外,还有江中市中院的有关领导,几乎都是清一色着橄榄色,披红旗领章的男女民警,不言已威,只是会场无高低之分,使主席台少了些许威严感。
台下坐着三四百名代表,中间一个十字人行道,女犯在前面分坐两边,男犯坐后面。各大队副教导员在主席台后排就座,带队女民警坐在自己队伍两侧,男民警则集中坐在最后面。这里只是奖惩大会的主会场,各大队犯人集中坐在各监舍走廊,以收听广播的方式参加会议。
会议开始,首先由江中市中级人民法院刑二庭的王庭长宣布减刑和加刑名单。在热烈的掌声中,当个头中等的王庭长头戴大盖帽,身穿佩着肩章的军警式法官制服走向报告席时,显得肃穆而威严。王庭长首先宣布了96名减刑和1名假释人员名单,全场报以热烈的掌声。王庭长接着宣读了两个判决决定:1.罪犯陈琪、徐飞翔因10月14日越狱脱逃,分别加刑三年、两年;2.罪犯陈一民因生产质量问题报复杀害工人占玉芳,经省高院核准死刑,已于11月10日执行枪决。其中第二条是应支队要求,为增加法律的威慑力,对陈一民死刑一案进行宣读。王庭长宣读完毕后,威严的眼神横扫一下会场,坐在前面几排的女犯大多低下头来,不敢直视法官,整个会场鸦雀无声,空气中充斥着对反改造分子专政的肃杀气氛。当王庭长转身回主席台时,台下才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接着,副支队长赵春云在报告席坐下。赵副支队长个头不高,也不魁梧,但却有着一对倒八字剑眉,虎虎生威。他在报告席坐定,两道剑眉先扫视了一下会场,然后开口说话:“刚才王庭长宣布了减刑名单,下半年全支队共有96人减刑,还有一人假释,加上上半年减刑人数,全年有将近180人减刑,这说明我们支队大多数犯人是靠拢政府、积极改造的。全年将近180名犯人获得减刑,说明你们只要服管服教,积极改造,就会有好的改造前途。王庭长还在会上宣布了两项裁定:首先是六大队罪犯陈琪、徐飞翔10月14日越狱脱逃,被分别加刑三年和两年。脱逃是典型的反改造行为,是最没有改造前途的,这两个人脱逃不到5天就被抓回,今天被分别加刑,这就是反改造的结果,我奉劝那些不安心改造,还在想着逃跑的罪犯,好好看看陈琪、徐飞翔这两个人的下场,别的不多说。另外一个被判决罪犯就是陈一民,为了生产上的一点矛盾纠纷,就怀恨在心报复杀人,对这种穷凶极恶的犯罪分子只能专政,别无他法。在这里,我再次奉劝那些抗拒改造、顽固不化的罪犯,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否则不会有前途,希望你们切记!在这里我不多说,等下陈支队长还要做报告。”接着赵春云拿起几张纸,宣布了403个劳动改造积极分子和86个获表扬以及206个获物质奖人员名单,还宣布了31个记过、12个受警告处分的犯人名单。
在陈支队长作了五十分钟的讲话后,会议按程序在欢快的乐曲中结束。
主席台第一排的来宾和领导们退场后,先由前面的女犯依次退场,男犯再起身整队依次下楼。乘着女犯还在依次退场,礼堂里开始有点嘈杂时,刘强走到程才旁边,程才抬头见是刘指导员,咧嘴点了点头。刘强看看他,心里琢磨着他减刑后的心态,想着回到监舍后找他谈谈,了解下他对自己减刑的想法。没想到,散场后回到本队监舍,当走在队伍后头的刘强上到二楼时,却见程才站在办公室门口等他。平时不苟言笑的刘强带着点笑容让他进了屋。
马小牛、方冬生、陈兴国几个人也一齐回到了办公室。刘强还没开口,程才却主动说话了:“给我减十八年半,我以为能减到十七年左右。不过我知道这次能减还要谢谢队长。”
队长们都看着他。马小牛直率地说:“你程才在大队印象不好,中队都希望你多减点。”对程才这个生产骨干,马小牛一贯很重视。
“指导员给你说了不少好话……”
陈兴国想多说几句,被刘强打断了:“不管减多少,总是一个好开端,慢慢来。一方面劳动上多奖分,一方面改脾气。说实话只要你改造上过得硬,队长也不会怎么为难你。是不是?”
程才点点头,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指导员说到点子上了。”方冬生望着程才说道,“你要是个明白人,就记住指导员的话,争口气。”
程才身板挺直了说:“我一定让队长放心。”
看着程才精神状态不错,刘强换个话题问道:“你那个节目大队看了怎样?过几天,支队要会演。”
“昨天在五楼排练,应教导员和刘队长都在。”程才胸有成竹地说,“刘队长说我《小白杨》唱得好。”
“好。”刘强见谈得差不多了,便让程才回监舍把王文清叫来。
马小牛和方冬生下午上中班,准备先走。临走时,刘强说:“王文清明天释放,下午让他去跟他娘见一下。”马小牛答应一声,先下楼走了。
王文清走进办公室时,一脸的高兴。他在小板凳上坐下开心地说:“谢谢指导员,谢谢陈队长。”
刘强心情愉悦地吐着烟圈道:“队长教育是一方面,主要是你自己表现。”
王文清说:“我有今天,是碰到了你指导员。熊根水和我一样刑期,比我早来几个月,和东海人打架又加了五年,后来一说起这事他就后悔。年轻时头脑发热,有人拉一把就不一样。”也许心里舒坦,王文清今天说话流利多了。
“指导员是真正的人生导师。”陈兴国认真地看着王文清说,“可惜我们中队有些人就是不听话,队长说什么,总是这个耳朵进那个耳朵出。”
王文清说:“指导员、陈队长,反正明天我要走了,我说几句肚子里的话。”
刘强、陈兴国认真地瞧着他,点点头。
“队长都是好心,谁有事都会找他谈。但我们天天在一起,我晓得有些人是不会听队长的,到死都不会听,譬如万建华、郑国宁。”
刘强他们静静地听着。
“劳改队这地方,坏人来了会更坏,好人来了也变坏。”
两个民警放大眼睛,诧异地看着他。
王文清沿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说:“有人刚来时还好,来了几年后反而变坏了。为什么?很简单,他过去可能就做了一两件坏事,到劳改队一看,这世上还有比自己更坏的人,他就对自己以前做的事没有了悔罪感,有的反而去向更坏的人学本事,你说这人不会变坏么?”
刘强定定地看着他。陈兴国却发问道:“就没有变好的?”
王文清也不假思索地说:“变好的也有。一是原来就不怎么坏,二是有控制力。”
“说说。”刘强道。
“譬如蔡树林,还有张玉树、金玉源。”
对蔡树林,刘强比较了解:“文革”犯,个人素质较好,从不与那些偷鸡摸狗的人搞在一起,被犯人称为“二干部”。王文清提起他没什么奇怪,但没想到他对张玉树也评价这么高。张玉树是因打群架出了人命被判刑入狱的。
“张玉树,挡四台车,劳动没话说。”王文清道,“有点清高,以前还是工人。他不愿多搭理那些小偷小摸的人,也不违反什么。我觉得他也没变坏。金玉源原来是我们江中人的对头,人家不惹他,他绝对不惹别人。这么多年从来不惹事,像他这样的人,劳改队也不多。”
刘强和陈兴国不约而同地笑笑,心想这家伙还善于思考。陈兴国笑着问他道:“你变好了还是变坏了?”
王文清看着两个民警笑了起来。年轻的他笑起来还透出一丝稚气:“蔡树林他们本质不坏,年龄也大,不会受别人影响。我就是跟坏了伴,到这里后指导员找我谈的多,我也控制自己,所以还好。”
听着王文清的叙说,刘强心里甜丝丝的,这家伙能说出这一番话,说明他不仅有分析问题的能力,而且几年的教育改造对他思想和性格的变化起到了作用。刘强心里很高兴,便关心起他出去后的事情:“出去后打算干什么?”
王文清说:“出去的事经常会想,到底干什么,现在也不好说。”
刘强看了一眼陈兴国,对王文清说:“下午陈队长带你去见一下你娘。”
王文清的眸子亮了起来:“那我今天中班不上了?”见刘指导员点点头,便起身道:“谢谢指导员、陈队长。”
刘强示意他回监舍,到吃中饭时间了。
王文清一走,刘强丢支烟给陈兴国,自己也点着火:“王文清讲的这些,从侧面证明一个人能不能改好,除外部原因,主要还在自己。”
“本质是基础。”陈兴国说,“从王文清身上,可以看出一个人只要不是太坏,在外力作用下是可以变好的,相反如果是坏坯子,外力作用再大也没用。”
刘强说:“过去那个万建华就是这么个人物,真是花岗岩脑袋,支队、大队、中队,多少领导、队长找他做工作就是不听,最后闹了那么一场斗殴,关了禁闭只好自杀。对他,教育都是对牛弹琴。”
“所以,”陈兴国说,“教育的重点要放在年轻人身上,像王文清这样可塑性强的年轻人,就是我们要教育的主要对象。”
刘强说:“看来‘八劳’会议中央提出‘三像’是有原因的,也是有针对性的……”
陈兴国看着刘强两眼直视前方,知道他又在思考问题,便不再吭声。
下班后,吃过晚饭,刘强正在北面房间洗碗,妻子闵冬香过来招呼说要和梅子去一下父母家。刘强忙说:“等一下,我也去。”
闵冬香好奇地看着老公:“你也去?”她父母虽住在本支队职工生活区,但平时没事他是不去的。
“去向你爸讨教。今天他在家吧?”
闵冬香说:“可能在吧。”她知道父亲每周二、五进监,今天星期四应该在家。
说话间,刘强已把碗洗好。闵冬香叫女儿刘梅出来,把南面房间锁了,然后在走廊等老公。他们住的房子被称为新三楼。之所以被称为新三楼,是因为生活区还有一栋老三楼。老三楼在整个六十年代都是西山支队职工生活区的标志性建筑,“文革”期间,这栋楼还先后作为“五七”大军和“生产建设兵团”的办公场所。与老三楼齐名的新三楼建于六十年代末,每层楼中间有条走廊,南北两个房间住着两户人家,洗脸刷牙上厕所则在公用盥漱和卫生间,房子虽然简陋,但当年为解决职工住房问题立了大功。时至八十年代中期的今天,刘强因为工龄长才分到了两间房,虽然走廊把他们家分成了两半,但刘强还是挺满意的,毕竟结婚时还住在四合院一间平房里,转业来到西山支队后加了一间房,到前年他们家才离开潮湿的四合院搬到了干爽的新三楼。
“一家人吃了饭到哪里去呀?”提着水壶从门口经过的包大刚,见刘强一家三口准备下楼便随口问道。包大刚是三中队中队长,他住在二楼西头。
“到丈人家去一下。”刘强道。
包大刚立住笑道:“饿肚不去饱肚去,你们啦真是想不开,老丈人的饭不吃白不吃。”
刘强两口子笑着,和女儿下了楼。
夜幕下的生活区光线暗淡,寒风习习,路面上见不到几个行人。不一会儿,刘强他们就到了老丈人家。
刘强的丈人闵细仔住在生活区唯一一栋四层楼里,楼房两个单元,每套三室两厅110平方米。住这里的都是西山支队资格最老的离休老干部,仅抗日老战士就有三四个。闵细仔资格不算老,1948年在县大队参军入伍,曾在地区公安处所属织布厂管理犯人,后调入西山支队,到现在五十八九岁了,还在基层大队工作。
闵细仔见女儿、女婿一家这么冷的晚上过来,一副乐呵呵的样子笑着说:“梅子冷不冷?”他家已生了木炭火,屋子里有点暖意。
已经八九岁的刘梅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说:“一点也不冷。”话没说完,她就和表弟小伟到房间里去了。小伟是闵冬香大弟弟闵宁安的儿子,平时弟弟两夫妻住四合院,因为四合院条件太差,爷爷奶奶便让小伟住在自己家。
闵冬香进屋后和母亲进了房间。刘强打烟给老丈人,自己也坐下了。
“爸,上次我中队那个犯人给你们找麻烦了。”
“没什么,小温当时也是在气头上。”闵细仔侧头看了他一眼说,“后来纪委来,我把他们挡回去了。”
“听冬香说,三大队‘文革’以前就关过犯人?”刘强当女婿多年,还从未问起过老丈人的光荣史。他只听闵冬香说过,老丈人曾在一次车间辅助厂房的火灾中救火受伤,至今左脸上还留下一巴掌大的伤疤。
闵细仔从未见女婿扯这些事,今天觉得奇怪,但也没多想,便一问一答地说道:“我一直在织布车间,车间都是我们建起来的。一开始就是男犯挡车,那时还是脚踏机子。”
刘强问道:“那时关的都是些什么人?”
“反革命,坏分子,也有一些贼。”
“那时犯人好管么?”
闵细仔说:“都是专政对象,强迫改造,只能老老实实,不能乱说乱动,表面上看起来服帖,但,”闵细仔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说,“思想顽固得很呢。”
刘强笑了笑,没吭声。
“反革命就不一样,一有风吹草动就来事。”闵细仔开始打开了话匣子,“蒋介石‘反攻大陆’那年,六二年吧,有人从报纸上看到消息高兴得很,表面不作声,背地里煽风点火,攻击政府,说美帝国主义好,蒋介石好,暗中串通人磨洋工,嚣张得很呢。”闵细仔不无兴奋地继续说道,“不过,那些人掀不起浪,批斗会一开就一点声音都没有了。”
见女婿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闵细仔接着说道:“那个时候,我记得最清楚就是毛主席那句话,叫什么……反动派都是纸老虎,敌人一天天烂下去,我们一天天好起来。那时候干部思想很坚定,除了劳动生产,就是给那些人洗脑壳,让他们老老实实做人。”
“那时候队长和犯人关系怎样?”
“那个时候干部和劳改犯分得好清楚,”闵细仔说,“都是阶级敌人,专政对象,笑都不能笑一下……但那些人表面还老实,所以那时有‘文斗’没‘武斗’。”
见证过“文革”初期乱象的刘强,似乎明白老丈人比喻的意思:“那个时候改造犯人主要是开批斗会?”
闵细仔点下头补充道:“批斗会也不是要打倒哪个人,是讲理,集体讲理。除了批斗会,还有坦白检举,平时考核也抓得紧,劳改犯每天有什么好事坏事都要登记,一个星期开一次生活检讨会,月底总结,季度评比。有什么大点的事都要组织学习,有年台湾飞行员开飞机回大陆,我们就让他们学习讨论,要他们认清形势,别做梦,老老实实改造。”
“今天你老爸作起报告来了。”刘强的丈母娘回到客厅,见老头子说得起劲,便笑着对身旁的女儿说。
刘强忙说:“今天特意向老爸取经。”
闵冬香笑笑在刘强身边坐下,拿着小刀削苹果。
这时丈母娘听见房间里两个孩子说话的声音大了点,便走过去看究竟。
听了老丈人讲的这些,刘强大致明白了过去改造犯人的情况,联系起今天上面的政策和下面一些民警的做法,他似乎明白了改造罪犯政策前后变化的拐点就在西山纤维厂恢复劳改单位建制后。于是他又问丈人道:“我们厂重新收犯人是哪一年?”
“恢复劳改单位就进了人。”
闵冬香削了苹果先给父亲,父亲不要说怕冷,给刘强,刘强摇摇头,她只好自己啃起来。
“恢复劳改单位时,情况蛮复杂吧?”刘强问道。
闵细仔看了女婿一眼,心想他怎么对过去的事感兴趣,但口中还是自然地说道:“那个时候情况复杂,一方面开始进劳改犯,有男有女,还有一批‘五七’大军没走,乱七八糟的。”
“我就是那一年底顶替我妈进厂的。”闵冬香说。
刘强问道:“那个时候关的都是刑事犯吧?”
闵细仔说:“过去那些反革命、坏分子‘文革’开始后差不多都调走了,后来的都是些年轻人,偷东西、抢东西的,还有打架进来的。”
“这些人就不好管了吧?”刘强说着拿起了烟。
闵细仔接过女婿的烟自己炭火上点了,吸了口烟后说道:“都是些好吃懒做的,傲傲烈烈,讲什么都不听,有爹养没爹管的。”
“后来,从东海调了一批犯人……”刘强有意引起话题。
“东海人来后,麻烦就多了。”闵细仔笑笑,讲起了往事,“一个本地人,一个外地的,谁也不买账。都是火气大,打了好几次架……欸,后来你不是也来了吗?”
刘强点点头说:“听说东海犯人刚来时和队长都发生了冲突?”
“也不是所有东海人,就是一些捣蛋的和队长对着干,闹了一阵子。后来关了一批,也就不闹了,胳膊哪扭得过大腿呢?”闵细仔很严肃地说,“不过那些家伙蛮厉害,搞不过队长就和江中人搞,打了几次架,不是‘严打’还真不晓得会闹成什么样子。”
“欸,爸,”刘强继续说道,“你说现在的犯人这么捣蛋,上面怎么还提出要‘三像’呢?”
两鬓花白的闵细仔把烟屁股丢到火盆里,两眼看着对面墙上已经发黄的毛主席像,一副过来人的样子说:“听上面是说,过去关的都是反革命,阶级敌人,现在关的都是工农子弟,内部矛盾,过去那些人是要翻天,现在这些人是没读到书,打打闹闹惯了,偷东摸西,好吃懒做,爹娘都管不住。我们厂方富贵的崽不就是因为打群架在皮革厂劳改吗?冬香都晓得。”
闵冬香接话说:“方大刚比我大一岁,是我们厂一帮男的头,好像是八二年和镇上人打群架,死了人,判了十五年吧。他爸也是离休的。”
“老方那个崽是我们看着长大的,有工作没文化,打个群架就进了劳改队。”闵细仔说着说着就笑了起来,“中央把这些人叫作什么……对,失足青年。这些人没读到书,大人的话不听,一天到晚乱来,不就这样进了劳改队。”
刘强心里很开心,老丈人一番朴实形象的话语让他对失足青年的理解加深了,也进一步明白了中央提出“三像”的初衷。过了会他又对老丈人说:“现在还有人对犯人动手动脚。”
闵细仔用火钳拨了下炭火,然后抬脸看着墙上的毛主席像,脸上的大疤痕在炭火的映照下显得那么清晰,红亮亮的。他慢慢地说:“你不要学他们。过去对那些反革命、坏分子都不会动不动就惩罚,现在对工农子弟更要讲政策。上面已经讲了要‘三像’,说实话像爹娘对崽女难做到,像医生对病人,像老师对学生还可以。”
这时两个孩子从房间里出来了。小梅看着闵冬香说:“妈妈,我们什么时候回家?”
“快了。”闵冬香随意答了一句。
“下面工作的干部也有难处,”闵细仔客观地说,“有的劳改犯喜欢磨洋工,不好好劳动,脾气急躁一点的就会动手动脚,违反政策。这就是一个人能力的问题。我们大队,有的中队每个月生产任务完成得也不错,我也没看到谁拿劳改犯怎么样。”
刘强把烟屁股丢进火盆,高兴地起身说道:“好,我有数了。”

第一章真是麻烦
噪音巨大的织造车间,树林般的织布机,机弄里一个个挡车工和保全工在忙着。半上午的时候,靠近二大队女犯车间墙根处两个男犯在领纡子。一个弓着腰,把头埋进一尺见方的窗口,与里面发纡子的女犯说着什么。站在他身后的高个男犯手里拿着空纡子板,宽厚的身子漫不经心地左右晃悠着。忽然这个男犯看见一个着警服的中等个子的队长从旁边机弄拐过来,便下意识地叫了一声:“指导员。”
车间里织机的轰鸣声太大,中队指导员刘强没听见对方叫自己,但从这个名叫程才的高个犯人身旁经过时,见对方双目温馨地注视着自己,也下意识地微微点了下头。
刘强回到中队值班室时,坐在长条形蓝色铁皮办公桌旁抽烟的马小牛一见他开口便道:“应教刚来过了,说还要罚程才两包奶粉。”马小牛是副中队长,今天他和方冬生带班。
“应教怎么知道了这事?”刘强坐在方冬生一侧道。“应教”是大队负责管教工作的副教导员,名叫应树根,三十六七的样子,工作严谨,作风扎实。
刘强明白了。这事也没办法,犯人天天在他鼻子底下过,马贱根被程才用梭子敲破头受伤贴膏布的事是包不住的,早晚要被他发现,只是现在又要罚程才的奶粉,让自己为难。
“你跟他说了中队处理了吧?”刘强又道。
马小牛说:“说了。”
“我们都说处理过了。”一旁的方冬生也说道。
前天,马贱根偷了程才几米坯布,程才知道后与他理论,气愤不过就用手中的梭子往他头上敲了一下,导致马贱根头皮受伤出血。因事情不大,且都有错,刘强他们对双方都进行了批评教育,并扣了两人的考核分,两个人都对管教队长的处理表示服从,双方不再纠葛。没想到现在应树根又干预中队对此事的处理,真叫人不知说什么好。
“那怎么办?”刘强说这话时显得底气不足,仿佛自言自语一般。认识程才有好几年了,那是刘强从部队转业到西山支队三大队的时候。当时三大队是西山支队最“出名”的一个大队,不仅因为下辖三个运转班中队和一个常日班,有二三百人,而且还因为有三个“著名”的罪犯团伙——“江中帮东海帮”和“九州帮”。这三个“帮”的存在,成了各中队和大队乃至全支队监管改造秩序长期难以稳定的根源。这种局面的形成还要追溯到前几年。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西山纤维厂恢复劳改单位建制,被命名为“西山支队”后,逐渐从外地调入了不少犯人,其中就有一批来自东海的。这批来自“大东海”的犯人到了“老区”西山支队后,免不了有点趾高气扬,不把这里的犯人放在眼里。东海人来后没多久,就和江中人进行了一场短平快的地盘争夺战。虽然由于支队及时采取了坚决打击的措施,双方被迫偃旗息鼓,但却在各自的心头留下了难以愈合的伤口,加上不同区域间文化、心理和生活习俗等方面的差异,使双方处于一种格格不入、势不两立的对峙状态。整体“素质”较高的东海人似乎个个都头上长角,人数虽少但能量很大。作为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江中人面对咄咄逼人的东海人,心想如果在自家窝里都待不住,还怎么活下去?因而他们仗着人多势众,一心想把东海来的“游山虎”压下去。而号称“三个江中佬不如一个九州佬”的“九州帮”因人数不多,保持中立,谁也不得罪,吃政府的饭,走自己的路……江中和东海两个团伙因上述原因形成的“冷战”局面维持了不到两年后,终因团伙利益冲突打破了平衡,从此拉开了长达近一年时间的大规模团伙斗殴的序幕。当时以郑国宁和张金明为首的“东海帮”和以万建华为首的“江中帮”互相对抗,整个大队里火药味很浓,而且两个“帮”的主要骨干都在一中队,所以一中队的紧张气氛和火药味显得更浓。一天傍晚,郑国宁上楼时,被正下楼的万建华有意无意地撞了一下,当时双方虽未动手,但却成了引发两个团伙斗殴的导火索。因为“江中帮”人多势众,万建华又往往仗势欺人,使郑国宁等东海人下了与江中人干仗的决心。他们采取的方法是“打蛇打头”,即对“江中帮”头子万建华进行攻击。有天中午时分,队长们都下班了,郑国宁和另外两个东海人发现万建华一个人坐在走廊尽头喝茶,郑国宁向站在窗户边的张金明、程才点点头,和另两人提着自己的小板凳和搪瓷茶缸,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走过去和他“闲谈”。“谈”了不到两分钟,郑国宁他们便拿着茶缸、板凳同时对万建华发动攻击,而在走廊那头望风的张金明、程才见这边打起来后,也一齐冲过来加入攻击,“江中帮”头子万建华寡不敌众,被当场打翻在地,头、颈、腰等部多处受伤,后被送往医务所缝了八针。
斗殴事件发生后,支队、大队和中队迅速派人调查、收集材料,准备对郑国宁等人进行处理。然而,身为“江中帮”头子的万建华认为自己堂堂一个大“罗汉”,竟然被几个东海佬痛打一顿,实在是天大的耻辱。他坚决拒绝管教队长调查此事,说“我自己的事自己处理”。万建华虽然报复心切,可惜他是个“黑吃黑”的家伙,为人很差,愿意替他卖命的江中人很少。他想让“九州帮”助一臂之力,但“九州帮”的头子樊晓明比泥鳅还滑,他知道自己帮了一个,就必然得罪另一个,最好的办法就是保持中立,谁也不得罪。他表面上“中立”,但暗中又在“江中帮”和“东海帮”中间推波助澜,实际是要坐山观虎斗。万建华没办法,只好等到第二年春,“江中帮”中一个真正的头子——多次策划斗殴被长期关禁闭的“大罗汉”熊平亮从禁闭室放出来后,他要报复东海人的图谋才得以实现。
那段时间,三大队特别是在一中队可谓是山雨欲来风满楼,无论在生产车间还是监舍,到处都充满了火药味,各中队管教队长们头脑中的弦都绷得紧紧的。当时的大队领导是金洋,应树根是中队指导员。为防止更大规模斗殴事件的发生,金洋、应树根他们都一而再、再而三地找万建华、熊平亮和郑国宁、张金明等团伙头子和骨干谈话,打“预防针”。两个团伙的头子有金洋、应树根盯着,刘强便把注意力放在程才和王文清、熊根水等人身上,尤其是程才参加了上次对万建华的攻击,又风闻东海人要“以攻为守”,他便坚持做程才的思想工作,由此对他也就有了较深的了解。
程才长得一表人才,可惜从小就是个坑爹害娘的角色。其家庭条件不错,父亲是南下干部,在东海一个区当物资局长,母亲在商业系统工作,虽对其爱如掌上明珠却疏于管教,导致其才过十岁就染上了偷摸恶习,多次进出派出所。父亲打也不改,母亲拿他没办法,本来身体就不好,没几年就被他活活气死了。父亲将其痛打一顿逐出门外,后又托人将其安排到一个市属农场工作,想让他尝尝人生辛苦。然而程才吃不了这个苦,又嫌工资低,竟在农场重抄旧业,不久即被开除。回家后,继母对他很真诚,他却盲目排斥继母,导致继母绝望。十四岁时,他一个人出走南京,流落街头,后被一个“好心人”收为干儿子。“好心人”被抓后,他被遣送回东海。但他不愿回家,继续流落街头。不久后加入一个丐帮,并逐渐小有“名气”,五进五出收审站,直至被判刑三年送进少管所。进少管所后,他“博采众长,自学本事”,刑释后他重抄旧业,被判刑八年,投入劳改农场。其间他两次脱逃,被派出所抓获后五花大绑,谁知他却有一手脱绑绝技,再次逃脱。三次加刑后他的刑期变成了十五年,并被调往一个市属劳改工厂改造。这下跑不了吧?谁知他在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在建筑工地找到一根竹竿,越过电网再次逃脱,被抓获后又加刑至无期徒刑,并和其他抗改分子一起被押解到了安南省西山支队服刑。刘强转业来到一中队,管过程才一段时间后,觉得这个人虽然吊儿郎当,但比“江中帮”几个罗汉文明,不会出口就是脏话、狠话,也更讲道理。在对待程才的问题上,有的民警将其看死,认为他很难改造好。刘强为人实在,一是一,二是二,在具体问题上,该批评的批评,该表扬的表扬,由此赢得不少人特别是程才等一些东海人的认可,觉得他比较公正。有一次程才严重违纪了,刘强不得已惩罚他。有关系好的犯人去看程才,为他鸣不平,他却说:“刘队长罚我,没得说。”由于刘强在犯人中的印象好,在1983年上半年“江中帮”与“东海帮”大决战的前夕,程才、王文清等人都被刘强等干部做通了工作,尤其是程才曾经陷得比较深,关键时候却听了他的话,及时从两个团伙的斗争旋涡中抽身而出。
然而事情的发展出人意料。尽管金洋、应树根和刘强他们夜以继日地做思想劝导工作,也取得了双方暂时相安无事的结果,但在“江中帮”熊平亮那个一呼百应的“大罗汉”的暗中策划下,一场由“江中帮”部分人参与报复“东海帮”部分人的大规模团伙冲突还是爆发了。这天下午,万建华指使十几个人分别在二、三楼监舍用小板凳攻击东海人张金明、郑国宁等,将他们打伤。当天下午在车间上中班的部分江中人得知“战役”打响,下班回到监舍后立即策划,于第二天早晨八点对张金明等东海人展开进攻,直至被陆陆续续赶到的管教队长们制止。整个团伙斗殴行动,先后发生了六次较大规模的攻击与反攻击“战斗”,双方参与斗殴的人多达50余人次,20多人被打成重伤或轻伤。时隔不久,参与此次团伙斗殴的江中和东海犯人就在声势浩大的“严打”斗争中受到了严厉的处罚。其中“江中帮”头子万建华在禁闭室畏罪自杀;“东海帮”骨干郑国宁竟从禁闭室冲出后爬上数十米高的烟囱示威,后被法院判处死刑立即执行;另一个“东海帮”头子张金明被加处重刑并送往大西北劳动改造;其他参与斗殴的人也都被分别加处了有期徒刑。事后,程才庆幸自己关键时候听了刘强队长的话,没有被卷进去;此后“严打”了几年,他也就老实了几年,基本上没有出现什么大的违纪行为。直至去年金洋被提拔为大队教导员,应树根担任了副教导员,刘强也担任了一中队指导员,程才的改造表现一直比较平稳,基本上没出现过大的波折。前几天他与马贱根的纠纷,也是马贱根有错在先,中队对双方都各打了“板子”,但没想到现在又要追加对程才的处分。
“有什么办法?官大一级压死人……”方冬生不满地说。
马小牛说:“他既然说了,罚肯定是要罚。我们做一下程才的工作,他也不会有太大情绪。”说罢摇摇头,“犯人有错,要么扣分嘛,总喜欢罚奶粉,莫名其妙。”
都是明白人。刘强看着两个战友,没啥好说的。细心的他根据多年观察,发现应树根罚奶粉的对象大都是家里条件好点的人,也许他是用这种方式资助那些困难犯人?也是一片好心?刘强心里思忖着,然后对马小牛说道:“中午吃饭时你告诉程才吧。”
中午十二点了。刘强下了班,车间里的犯人也关机吃饭。马小牛吃完工作餐,便让人把程才叫进了中队值班室。程才进门后,马小牛嘴上叼着烟,平心静气地看着程才说:“有件事跟你说,你不要冲动。马贱根的事你还得罚两包奶粉。”
“又是老应说的?”程才一脸的怒气。不用队长明说,他就知道可能是应树根下的指令。来一中队几年了,每年自己都得被罚不少奶粉,都是应树根等人手里的事。
“你明白就好,我们也没什么好说的,你正确对待就行。”马小牛说完后,自己也觉此话无力。
“就当少买几包烟吧。”方冬生也说道。
这时,马小牛抽完了烟,起身走近几步看着程才说:“小事一件,让它过去,不要影响心情。”
“难怪先前他碰到我笑。”程才有点恼怒地说道,接着又看看两个队长,见没事了便出了值班室。
马小牛、方冬生两人几乎同时小叹了口气,以为这事就了结了。方冬生说:“这小子有时候还蛮听话。”马小牛也道:“我对他还是了解的。”
两个队长没想到的是,程才心中的气并未消。当天晚饭后,在监舍走廊和熊根水、王文清等人闲聊时,程才忽然冒出一句“不怕老应叫,就怕老应笑”,又被从旁经过的一个人听到了。这个人曾听过程才叫应教导员“老应”,为讨好领导,便借机告了密。结果不出三天,程才又倒了一次霉。
这天下午,经过星期天休息后,一中队已由早班转到中班了。刘强和马小牛、方冬生正在值班室说着这个星期中队产质量的事,马小牛拿着上周全中队挡车工产质量统计表说道:“产量张玉树第一,程才第二;质量程才第一,张玉树第二。产量张玉树比程才多5米,质量程才比张玉树高0.2。”刘强问:“程才质量多少?”马小牛道:“85%,张玉树84.8%,差0.2。”方冬生说:“两个人不相上下。”
刘强点点头。作为中队指导员,刘强对全中队每周生产的坯布产质量都很关心,尤其对程才、张玉树这样的生产骨干比较留心。张玉树稳定,平时没什么违纪行为,就程才总是时不时要出点事。因为程才生产上是一把好手,所以尽管他有些毛病,但刘强有心庇护他,总希望他能慢慢走上改造正轨。刘强看着马小牛他们说:“程才我们还是要引导。这家伙大事不会有,小事不得断……”
刘强话没说完,忽听“轰”的一声,房门大开,瘦高个子但挺有精神的副教导员应树根在轰隆隆的噪声中闯了进来,身后的门自动关上(门的转轴与门之间钉了根弹簧)。应树根没有像往常一样坐下,而是直接下了命令:“把程才铐起来。”
突如其来的命令,加上应树根裹挟而来的强大气场,令刘强他们三个中队干部自然而然地一起站起来陪着他。不等刘强说话,应树根言语犀利地说道:“那边女干部反映,这家伙和那个发纡子的女犯拉扯。”
“坐吧?”刘强说。
“不坐了,你们处理就是。”
刘强歪着头问道:“有具体的事么?”意思是有什么事他好对症下药进行教育。
应树根有点不耐烦:“什么事你们去问他。”
马小牛小声地说:“没有证据的事,他不会承认。”
应树根眼睛一瞪说道:“蠢货,队长的话不就是证明?”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刘强他们坐下后像傻子样发了好一阵呆。应树根一直是刘强的上级。刘强刚从部队转业到西山支队被分到一中队带班时,应树根是一中队副中队长。八十年代初的那几年,管教队长与劳改犯的关系很紧张,表面上看起来是东海犯人来了后不服这里的队长管教造成的,实际上其中有更深层的一些原因。据刘强与管教科科长等有识之士闲谈分析,从支队关押的犯人来看,过去五六十年代支队关押的绝大多数是反革命和坏分子,这些人与共产党及其领导下的工农大众的矛盾是敌我矛盾,党对他们的政策是政治攻心和劳动改造,责令他们“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在政府的强制改造和专政下,这些阶级敌人反倒改造得比较好。“文革”期间支队作为普通企业划归地方管理,以及七十年代末恢复劳改单位建制后,西山支队收押的犯人变成了大多是“文革”时期产生的年轻刑事犯罪分子,多数是普通群众家庭出身,二三十岁,这些人大多不仅没有得到良好的学校教育,不少人还受到不良社会现象和家庭关系的负面影响。这些工农大众“犯了罪的子弟”虽然没有对抗党的意图,但却有与生俱来的年轻气盛,不安分的桀骜性格必然导致他们不会轻易服从队长的管教。反观从事监管工作的基层一线管教队长,绝大多数都是七十年代末厂子恢复劳改单位建制后留下来的青年工人,收押犯人后,这些人变身成了以“以工代干”名义出现的“带班干部”,但面对新形势下出现的新情况、新问题,这些原来文化不高又缺乏专业训练的“带班干部”只好在监管改造工作实践中“摸着石头过河”。由于队长们也都是血气正旺三十来岁的年轻人,面对这些犯了罪但却桀骜不驯的工农子弟,队长们很容易将他们不服管教的思想言行视为反改造,将他们与阶级敌人等同起来。在这种思想观念的指导下,为了维护监管场所的秩序,年轻气盛的管教队长们必然要采取一切有效措施打击犯罪分子的嚣张气焰。当一批东海人调来西山支队后,由于他们不执行车间严禁吸烟的规定,经常偷偷将香烟和火种带入车间,躲到厕所抽,挑战此地监管秩序,改造与反改造的矛盾就不可避免地发生了。斗争的结果自然是东海犯人的嚣张气焰被打压了下去,继而逐渐转变为“东海帮”与“江中帮”之间的矛盾和斗争。管教队长与东海犯人之间的矛盾虽然转移了,但先前留下的矛盾种子却落了地生了根,特别是碰到个别观念差异较大的干部,问题往往就会被弄得复杂化,小事变大,难以收场。在对待程才违纪的问题上,有件事刘强至今记忆犹新。
八二、八三年的时候吧,由于民警打击犯人抗改活动的力度大,程才也因为违纪行为多次受到民警的纪律处罚,从而产生了强烈的仇恨心理,以至于一天下午,程才发现应树根在车间里巡视,当应树根从离他不远的地方经过时,程才举起手中的梭子就往他后脑勺狂劈过去。千钧一发之际,早就注意程才动静的大组长蔡树林从旁冲出用手挡了下程才的手臂,才使应树根躲过一劫。程才报复未成,复仇之心不甘。几个月后机会来了。连续几天上早班,程才发现打扫卫生的人天天都在拖走廊,把地面擦得很亮很亮。这是以前从没有过的,一定是有什么大人物要来,程才打定主意准备“告御状”。当天下班后他就偷偷地写了告状信,第二天上班后十点来钟的样子,当那个大领导在众人的陪同下从车间门口走过来时,早有准备的程才忽然冲到走廊上,在不远不近的地方朝着来人“扑通”一声就跪下了,双手高高举着那张告状信。领导们走后,应树根又要把程才铐起来,刘强说“会不会把事搞大?”,应树根瞪了他一眼说:“蠢货,这是典型的反改造行为。敌人都在进攻了,你还手软什么!”刘强却歪着头说:“万一领导下来看见……”这句话倒提醒了应树根,于是决定先放他两天。第二天上午,支队分管改造工作的赵春云副支队长就来了解了情况。第三天刘强按计划参加省劳改局组织的劳改业务培训班,一个星期后回单位上班时,程才却已绝食两天。那天刘强晚饭后去车间替换应树根,临走时应树根说:“程才那小子又在装死,你做下工作。”应树根走后,马小牛才告诉他程才绝食的原因。原来就在刘强离开的那天上午,应树根又把程才铐在车间墙根,并有言在先:“谁都不准放他。”到第二天上班接着再铐时,犯人反映程才那边“太臭太臊”,“熏得受不了”,应树根才下令放了程才。程才这回决心对抗到底。那天下中班后他到厕所洗了澡,便躲在床上开始了无声的抗议——绝食……听完马小牛的叙述后,刘强问了句:“晚饭吃了么?”马小牛摇摇头,刘强便起身出门,马小牛估计他要去看程才也跟着出去。程才靠着墙根坐在地上,双目紧闭,噪声震天中他却一副像睡着的样子。刘强叫了他两声,程才慢慢抬起头,睁开眼幽幽地望了一眼,又无力地低下了头。刘强见状,赶紧让马小牛叫人过来把程才架到值班室去。蔡树林带着另一个保全工架起程才慢慢走进值班室,想把他放在靠墙根的小板凳上。“这里。”刘强指着队长们坐的长条椅,两个人将程才扶坐到长条椅上。刘强又让蔡树林去弄了杯水来,可是程才仍紧闭双眼,嘴唇纹丝不动,头半仰着,宽大的身躯倚靠在椅背上。蔡树林自言自语:“再不吃东西,好危险。”刘强问:“他的晚饭还在么?”蔡树林回答“在”,便主动出门去把程才的饭拿了过来。刘强让两个犯人走后,坐在条椅上好一会儿没吭声。他静静地看着桌子对面的程才,思忖自己该怎样开口。马小牛见刘强没吭声,便起身绕到程才身旁,端起桌上的一个茶杯送到他嘴唇边道:“人是铁,饭是钢。水都不喝,死了划得来?”半仰着的程才那脖子上凸起的喉结出现了一个吞咽的动作,但仍未开口。马小牛又说:“总这样什么都不吃也不是个办法吧……”刘强见程才还是那个样子,这时开口了:“程才,我们都打了快两年交道了。你如果还认我这个队长,你就把这杯水喝下去……”马小牛把茶杯放到他嘴边。忽然程才慢慢睁开一条眼缝,捧起茶杯闭眼将茶杯里的水喝干了。他决定给刘队长面子,停止绝食,但他又不能马上说不绝食就不绝食,他得让自己在队长面前顺其自然。刘强见程才喝了水,便起身从铁柜子上拿下一个脸盆走到门外,叫值班犯到厕所打来半盆水,又从自己铁橱子里拿出条毛巾放到脸盆里让程才洗脸。值班犯主动把毛巾捞起扭干递给程才,程才接过毛巾在自己脸上擦了几下。待值班犯端着脸盆出去了,程才一股饥饿感猛地袭来,目光扫向桌上的饭碗。方冬生见状,把饭碗推到他面前。刘强问了句:“要不要到开水桶上去热一下?”也许天热无所谓,也许确实饿得要死,只见程才端起饭碗就低头吃起来……
几年过去了,应树根还是强悍依旧,武断依旧。刘强和马小牛、方冬生他们没办法,只好先把程才叫来问情况。程才进了值班室见几个队长表情十分严肃,当得知二大队女干部说他和发纡子的阎冬娥拉扯时,便申辩说:“她晓得我和王文清关系好,问我王文清最近好吧。”
刘强心里明白,王文清的母亲阎冬娥在窗口发纡子,而王文清是车间辅助工,不能领纡子,也就不好直接去见自己母亲。这是大家都晓得的事情。作为母亲的阎冬娥向和王文清关系好的程才问问自己儿子的近况也是情有可原。于是刘强说道:“没别的事?”
“没有,绝对没有。”程才口气很硬,但心中的小九九仍在:和阎冬娥搞好关系,以后要打听女犯的情况用得着她。
几个队长没有多说什么,也实在说不出罚他的理由,只好把领导的指示说了。程才一听傻了眼,想了想道:“是不是又有人告我什么状?”但他想不起自己有什么把柄被大队领导抓着。
一晃三天过去,上中班时马小牛在车间门口碰到刘强便说道:“听说应教回老家去了,好像家里什么人生病。你知道吧?”刘强一副诧异的表情:“啊?”立即想到程才被处罚的事情,本来今天他就想着找应树根说程才的事。
两个人进了中队值班室,马小牛说道:“程才还要罚呀?耽误几天生产了。”
刘强心里犯难。方冬生去车间巡视后,值班室只剩下他和马小牛两人,刘强望着一脸期待神情的马小牛也犯难了。平心而论,程才受罚已几天了,差不多了,该放下了。可人是应树根命令罚的,没有他的指示谁敢放人呢?现在问题是他人走了,怎么办?总不能这样处罚,等他回来吧?万一他一时回不了呢?马小牛在一旁唠叨道:“应树根也真是,耽误我们几天生产了。”
怎么办?又没法与应树根联系,那就去找大队一把手金洋吧。
刘强上到车间二楼,走进大队办公室向金洋汇报了犯人程才的事。四十出头的金教导员眯着眼睛道:“正义感是好,监规纪律也重要。你们自己定吧。”
刘强郁郁地回到中队值班室,马小牛和方冬生见他这样子,知道碰了一鼻子灰。过了一会儿,刘强问方冬生道:“去看了程才吗?”方冬生回道:“看了。”刚才在车间从程才身边经过时,程才眼巴巴地望着他,他也不好说什么。马小牛说过两天又要转晚班,怎么办?刘强也知道,如此惩罚难保程才不会二度绝食,如果真的如此,到时又是个难以收拾的场面。放与不放,今天必须决定。“你的意见呢?”刘强看着马小牛道。“说实话,我是希望放他。他一铐,四台机子叫别人开了两台,还有两台开不起来,这个星期产量又上不去。叫我说,就这么大点事,不能总处罚人家。”马小牛说,“但应树根的脾气又太冲了,我们放了,他如果不高兴,到时候又弄得不好。”马小牛的担心,刘强明白。但程才怎么办?实事求是地说,程才之事本属于思想教育的问题。“八劳”会议精神早就传达学习了,“三像”政策上面也一直都在贯彻执行,但下面一碰到什么事还是你说你的,我干我的。这样对工作对民警也许损失不了什么,但对管教对象呢?为了管教干部的声誉,他决定做主了。“走,我们过去。”马小牛和方冬生都不知刘强心里的决定,只是跟在他后面出了门。车间里震耳欲聋的,刘强他们出门往右拐,沿着车间人行道拐过几排平纹机弄,来到第二排提花机弄一侧,只见程才被贴墙铐着。刘强他们走过来时,程才两眼巴巴地看着刘指导员。刘强看了他一眼,对一旁的马小牛他们说了句“把他带到值班室来”就离开了。方冬生正要解铐,站在不远处的蔡树林忙疾步过来帮忙,马小牛看着程才说:“程才啊程才,你要听话,不然你真对不起指导员。”程才点点头,跟着队长去了值班室。刘强见了程才没叫他落座,只说了几句话:“应教导员出差走得急忘了你的事,我们把你放下来,也是他的意思。希望你吸取教训,嘴是最惹事的。你去休息一下。谢谢队长,我没事。我现在就去开机。”马小牛朝程才挥下手道:“叫你休息你就休息嘛,也不在乎这几个小时。”程才点点头,带着一脸感激的神情出了门。“这家伙也是个性情中人,心里一激动,激情就来了。”马小牛拿出烟丢一支给刘强,两人点火吸着。刘强吸了两口道:“犯人也是人,只要我们做事有原则,讲道理,多数人还是会听的,花岗岩脑袋还是少数。”方冬生说:“说实话,现在讲‘三像’了,又是失足青年,只要不是太捣蛋,不要去动他们,前世无冤,后世无仇,没必要。”刘强也说:“我也希望老应有变化。”可惜,刘强的良好愿望落空了。
十天后,在大队监舍办公室,因为要确定派一支挡车技术队伍去四大队帮助培训女犯之事,应树根召集几个中队指导员开会。会前,大家坐在沙发上抽着烟说笑着,应树根也眯着眼吸着烟,一副蛮享受的样子。刘强也开心地说笑着,因为给程才卸铐的事还担心应树根发脾气,没想到他回来四五天了也没见他说这事,心里的石头也就落了地。
“我说一下。”应树根把烟屁股丢到烟灰缸里,“前天布置的,昨天下午大家就报来了名单。金教对这项工作很重视,因为四大队女犯中队的班次和一中队同步,所以金教指示这七个人上下班就由一中队负责。”说罢看着刘强,见刘强点点头便说道:“你们报的七个人,二中队、三中队都各两个,我看可以。一中队三个,其他两个没什么,程才恐怕不行吧?”刘强说:“没什么,就是有点小毛病。”应树根一本正经地说:“老刘,现在‘严打’虽然结束了,但阶级斗争没有结束,我们脑袋中这根弦不能松。劳改队就是劳改队,有些人总喜欢什么‘三像四像’的,那是站着说话不腰痛。”
应树根的一番话,其中的意味刘强心知肚明,知道他是借题发挥。但作为下属,刘强只好装傻说:“一中队挡车技术就他最好,派他去可以给我们大队争面子。”二中队指导员欧阳林忽地笑笑说:“老丈人要,不能给差的。”四大队教导员闵细仔是刘强的岳父,所以欧阳林如此打趣。应树根也笑笑道:“这小子技术是好,就是喜欢跟女犯拉扯,过去一直反改造,这几年才老实点。你让他去带女犯,就不怕他强奸呀?”
见应树根如此说,欧阳林和三中队指导员韩伟力都笑了起来。刘强也不恼,抽出烟来打一圈,点着烟慢悠悠地说道:“不是我夸海口,这个人我是了解的,身上虽然毛病不少,但在这劳改队,你要说他会杀人、强奸,我是不信,顶多搞点小名堂。”说罢头还歪了歪。
应树根享受地吐着烟圈,看着刘强一副歪着脖子的神态,心里想道:就是个自信的蠢货。等着瞧吧。

第八章点歌风波
春节过后不久,刘强上班时往大队值班室去打一转,顺便看看有无犯人的信件、包裹。
走进值班室,大队干事刘光明一见刘强就说:“老刘,《新生报》登了熊根水那篇文章。”
“哦,”刘强看了一眼正在吸烟的应树根,拿过刘光明递给他的报纸,找到那篇豆腐块大小的文章坐在沙发上看。看完了,刘强抬起头来,还没开口,应树根先张了嘴:“看到熊根水的改造体会,想起‘严打’那几年,我们劝他说破了嘴都没用,现在终于后悔了,这些家伙就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年轻人就这样,”刘强说,“有的懂事早,有的懂事晚。”
应树根接着说:“熊根水有这个积极性就让他多写一些,他是积改分子,还可以让他参加你们中队积改小组,大队要成立积委会。”
刘强和应树根说了一会儿话,见没事了便拿着几封信离开了大队。
中队办公室的门虚掩着,刘强还没走到二楼楼梯口,便听见陈兴国说话的声音,推开门一看,熊根水站在办公桌前,背对着门,转身见刘强来了叫了一声“指导员”,便靠一边侧侧身子。
“他那篇文章今天登出来了。”陈兴国说。
“刚才刘光明给我看了,好事。”刘强朝着熊根水说,“坐下说。”
刘强给自己泡了杯茶坐下说:“应教导员也看了你这篇文章,鼓励你要多写,要你参加中队积改活动。”
“好。”熊根水笑着点点头。
刘强接着道:“我们也希望你多写一些。除了劳动,写文章就是你参加中队积改活动的方式。以后,你就拜陈队长为师,也可以去找男教学组的干部帮忙。”
熊根水连说了两个“好”字。
熊根水走后,刘强从抽屉里拿出一个记事本,翻了一会儿对陈兴国说:“前年积改14个,去年15个,两年29个。大队成立积委会,我们中队就成立积改组,监号成立积改小组。每个积改小组有4—6个人,抓住这些骨干带动其他人,工作就不难做。”
陈兴国笑笑说:“你说了就是。”说罢向刘强招呼一声“先放下包袱”,便上厕所去了。
冬日的监舍比较安静,走廊上没几个人。陈兴国走进厕所时,邹永福在解大手。陈兴国皱皱眉,一股实在难闻的臊臭味直冲鼻孔。偏偏此时邹永福还开口问话:“陈队长,指导员在吗?”陈兴国紧闭的唇缝里挤出一个字:“在。”解完小手陈兴国逃也似的出了厕所。
每次上厕所都是令人头痛的事情。一层楼一个卫生间,警囚合用。卫生间和监舍一样大小,中间过道,一边洗脸池,一边是一条无间隔的槽子,大小便通用。厕所每天有人打扫,但就是味道难闻,比农村的茅厕好不了多少。陈兴国来自农村,虽然不嫌弃监舍卫生间,但解完手总是令他想起自己的家。
陈兴国在单位上有自己的房子,他们夫妻俩住四合院。四合院过去是隔壁一个劳改单位的监舍,“文革”期间四合院及周边部分地块划给了西山支队,现在成了支队部分民警和工人的宿舍。陈兴国夫妻俩住两间平房,厨房是另外搭建的,上厕所只能到百米外,但晚上只能在家里解决,所以住四合院的人,家里必定放个马桶或痰盂,第二天再倒掉。奇怪的是,家里成天摆着个马桶,但几乎闻不到什么异味,不像这中队监舍的卫生间,一进门就难闻得要死。陈兴国心想,监舍的卫生间脏臭还是因为这些人没有好好打扫。
回到办公室,陈兴国说:“厕所味道实在难闻。”
刘强正低头在记事本上写着什么,一听陈兴国这话,便放下手中笔说道:“男犯就是脏。我问过祝春霞女犯厕所是不是也难闻,她说‘还好’。哪天我们去那边看看。”
“报告。”
忽然一声传来,两人一看虚掩着的门被轻轻推开,邹永福探头看着屋内。
刘强让他进来。邹永福上前一步,朝着刘强就鞠了一躬:“谢谢指导员!”
“你坐下。”刘强见他有事要说的样子。
“昨天我老婆来了,我才知道指导员帮我家解决了大问题。”
原来,邹永福去年初来到西山支队服刑后,妻子因所在厂子停产无事可做,几个月分文不进,一家四口生活实在维持不下去。去年12月探监时,妻子在他面前哭哭啼啼,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诉着:“与你离婚,我不忍心十几年夫妻感情。不离吧,一家四口柴米油盐吃穿样样全靠我。可现在事都没有做,你叫我怎么办?……”面对泪眼汪汪的妻子,邹永福的心似刀绞一般。整整三天他不吃不喝,晚上躺在床上也是辗转反侧不能成眠,汩汩的泪水浸湿了枕头……刘强得悉邹永福家里的变故后,便把他叫到办公室了解了情况,安慰了一番。邹永福走后,刘强便给他妻子所在厂子写了信,介绍了她丈夫在监狱的良好改造表现,表达了请求厂领导给予帮助的意见。邹永福妻子所在厂子的领导收到信后,很快想办法安排她上了班,并在年底破例补助她家50元。昨天她来探监时说一定要当面感谢指导员……
“我说怎么你老婆昨天来精神好多了……”陈兴国点点头说,“碰到刘指导员,你是好福气。好好改造,不要走冤枉路。”邹永福因和同犯打架,被关禁闭一次。
“是。”邹永福一副痛改前非的样子,“指导员这样帮我,我再惹事那真对不起队长。”
“能改就好。”刘强说,“陈队长刚刚说的,也是我对你的希望。”
邹永福一副感激不尽的神情,向两个队长再次表态后出了办公室。
“地方上对我们劳改队的工作还是蛮支持的。”刘强心有感触地说,“我是以中队名义写信,应教在信上签了字,盖了章。”
陈兴国说:“这是稳定犯人的好事。”
刘强说:“我去跟他说一下。”
刘强下楼后,陈兴国正喝茶,门口又一声“报告”传来。中队就这样,只要休息就会不断有人来找你,难得消停一下。
进门“报告”的是马贱根。他一进办公室就说:“陈队长,有件事我想报告。”
“你说。”
马贱根轻轻把办公室门带上说:“广播站从昨天开始有女犯点程才的歌。”
“程才的歌?”
“就是程才在春节晚会上唱的《小白杨》。”
“哦?”陈兴国认真地听着。
“好像是二大队柳如玉点的。”马贱根说,支队广播站的点歌栏从来都是让犯人点名人名歌,没点过犯人的歌。
陈兴国接口道:“也许是广播站有新规定。”
“本来我都觉得没什么,后来仔细想这里面有问题。”
“什么问题?”
马贱根说:“那个柳如玉,原来在四大队学徒,程才当过她师傅。”
陈兴国认真地看着对方:“你意思是?”
马贱根似乎被陈队长看得有点不自然,咧了咧嘴说:“我就觉得他们两个有关系……我跟程才没多大意见,本来不想跟队长汇报。”
这家伙不会是吃醋吧?在这有男有女的劳改队,一心想讨好女犯的人很多,但因没机会又喜欢吃醋的人也不少,马贱根不会是这类人吧?陈兴国心里这样想着,嘴上却认真地说道:“你讲的这个情况我知道了,你能主动汇报很好。”
马贱根听了陈队长这话,心里感觉良好地走了。
陈兴国等着刘强回来好汇报,但到下班时他还未回中队。下午上班见面后,陈兴国把这事说了。刘强一听脱口而出:“这家伙不是嫉妒人家吧?如果有问题,也是那边的事,跟程才有什么关系?”
过了会儿,刘强问道:“有几个人点他唱的歌?”
“只听说一个女犯点他的歌。”
过了会儿刘强说:“马贱根也算是老实人,他的怀疑恐怕不无道理。还记得那把缸猪油吧?那个事虽没结果,但我就觉得点歌是女犯讨好程才。这家伙一表人才,歌唱得好,女犯讨好他很自然。”
“但女犯点他唱的歌,跟他本人没关系呀?”
“有没有关系很难说。这家伙也是个老流氓,一见女犯就拔不出眼睛。”
陈兴国思索一会儿后说:“那个女犯点他的歌可能是一种暗号?”
没那么复杂吧?刘强心里想,也许事情没他们想得这么复杂。他说道:“女犯点歌,不要经过干部呀?”
“我也是听马贱根说才知道。”陈兴国道:“犯人在广播站点歌,不用经过干部。”
刘强歪着头道:“没油盐的事,我们不管。”他看下手表说:“快三点了,我到车间去,和马小牛说一下上午开会的事。大队要成立质量管理小组,要建好多台账档案,还有工艺考核记录。今年重点是提高质量,利润要超去年。”
刘强他们不愿去管女犯点歌这种“没油盐的事”,但这事却主动找上门来了。
这天上午陈兴国在办公室填写考核表,忽然接到老婆黄珍的电话。黄珍在二大队二中队带班,兼管内勤。她在电话中说要他到她那边去一下,他问什么事,她不肯说,就说让他去一下不要多久。陈兴国无奈,老婆的话还得听,正好监舍里没人可以抽空去一下。
陈兴国兴冲冲地下楼,穿过界屋,几分钟便到了女犯大院北楼。
“吃个糖。”陈兴国一进门刚在长条椅上坐下,彭彩云就从桌上拿起糖递给他说,“还是过年的。”
陈兴国接过糖说:“就你们两个呀?”
彭彩云说:“我们中队上早班,人都在车间。”
黄珍看着自己老公说:“喝水么?”
陈兴国摇摇头:“刚刚喝过了。”
黄珍又说:“彭姐找你。”
陈兴国一听知道自己猜对了。刚才过来时他就想,肯定是别人有事找自己,只不过让她出面打电话而已。
“一点小事,电话里说不清,只好让你夫人出马。”
陈兴国笑笑说:“大姐有事直接打电话就是了,我还敢不听呀?”
彭彩云打着哈哈说:“真的是一点小事,不敢劳驾。”
原来,自从支队春节晚会程才一曲《小白杨》唱响之后,这歌在二大队一中队的女人们中一直热度不减,每天上下班不少人都哼唱着《小白杨》的乐曲,下班后在监舍也唱,晚上睡觉前必唱。有道是三个女人一台戏,九个女人一个菜市场。三○四监舍更是热闹非凡,每天都有人哼着“一棵呀小白杨,长在哨所旁”,到了晚上大家钻进被窝了,真正的大戏才开始。虽然监号的灯始终亮着,但人们早已习惯了它的存在,你一句我一句毫无节制地议论起“歌唱家”程才来。先是评论他的唱歌本身如音色、声调、情感等,接着又对其人品头论足起来,有的说他身材好,男人味十足,有的说他眼睛大,好迷人,是西山支队第一美男……但说着说着,就有人控制不住地说道:“他唱歌时,我就忍不住胡思乱想……”此话一出,有人放肆地笑起来,但很快就没声音了。静谧中,只听见女人们一声声的叹息。刚才说话的名叫熊秋英,三十岁的样子,从来都是怎么想就怎么说,毫不掩饰自己的所思所想,为此常遭民警批评,但今天她说的话倒是引人共鸣,号子里所有的女人都看过“歌唱家”的演出,谁敢说对他没点想法?……沉默,长久的沉默,正所谓“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仿佛夜空中突然响起一声惊雷,二十来岁的王玲玲突然带着一丝哭腔似的说:“我也是,我……就想和他睡。我也想……”有人附和道。“别说啦!”忽然有人用屁股重重地敲了一下床板,是组长徐小芹。三○四监号的响声惊动了走廊上的值班犯,只见她披着一件大衣轻轻地来到监舍门口,看看并无什么异常情况,只是大家好像都还没睡着,一个个辗转反侧,伴随着轻重不一的叹息声,便又轻轻地走了。值班犯离开后,睡在下铺的阎冬娥说:“年轻人尽想些没用的事。要是我能变成一只蝴蝶飞到他身边去就好。”说话的是名叫徐秋红的年轻女犯,脸上有青春痘。心里暗恋程才的王玲玲心里不高兴了,忍不住吐出一句话道:“也不照照镜子。”当年徐秋红也是程才的徒弟,也曾争宠,只是和程才的关系不温不火,但谁也剥夺不了她爱程才的权利。她忽地一下抬起头看着王玲玲道:“我想他关你屁事?他是你老公呀?”王玲玲也不示弱:“是我老公又怎样?啧啧啧”一直未发声的柳如玉也加入了嘴仗:“还真把人家当老公了。人家是歌唱家,又是美男子,你一张寡妇脸,人家会要么?吵死了。”熊秋英大声道。熊秋英是个谁都不敢惹的人,大家见她嗓门大了,便不再吭声。过了会儿,王玲玲说:“哼,我想起来了。”王玲玲见柳如玉帮徐秋红的腔,便干脆坐起来把棉袄披在身上说,“去年那一把缸猪油就是你送给他的。你胡说。”柳如玉真急了,从被窝里探起了头。去年她送猪油的事后来不小心说漏了嘴让王玲玲知道了,今天王玲玲揭开这事,让她无从争辩。“我胡说?”王玲玲道,“你心中就是有鬼……你们说话小点声。”那个披着值班大衣的中年女犯又走进门来告诫道。阎冬娥马上接口说:“别吵了,睡觉吧。”值班犯走后,徐小芹说:“明天起来都照照镜子。”说罢侧转身,面朝里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上午,彭彩云就掌握了头天晚上三○四监舍发生的事,并把王玲玲叫来问话,王玲玲说了去年没搞清楚的问题。但王玲玲去年为什么不举报?她说那时两人关系尚好,她也只是怀疑,没有确切证据,后来她又从柳如玉的言语中发现了蛛丝马迹,但民警已经不谈这事了。现在彭彩云也不是特别感兴趣,因为大队早已尘封此事,她只是想了解真相,对柳如玉此人有个更确切的了解。因而她把去年“一缸猪油”事件的来龙去脉讲给了陈兴国听,想让他找程才核实一下真伪。但陈兴国一听就摇头:“过去了这么久,他哪会承认哟?”心里想的却是:女人就是啰唆,一点屁事还津津有味,紧追不舍。
“从她点那个男犯唱的歌,我就猜到是她了。本来我都不敢肯定。”彭彩云说。
陈兴国笑笑道:“那我就问问他。”说罢就告别下楼。
彭彩云送到门口:“谢谢!”
这天下午,当陈兴国绘声绘色地说了从彭彩云那里听来的情况后,刘强也笑笑说:“这家伙还搞得女的争风吃醋。”
当陈兴国问要不要叫程才来问问那把缸猪油的事时,刘强摇摇头说:“你还不了解他呀?打死都不会说的,这些女干部不了解男犯。”
陈兴国认同地点着头。两人聊了一会儿,刘强说:“有项工作我想了好久。现在改造工作大气候虽然好,但犯情还是很复杂,前几天江中支队又跑了人。我想防逃工作要抓住不放,但怎么抓有讲究。我们要主动突击,要牵着犯人的鼻子走。我想今年中队成立三个组:一个是已经成立的积改组,引导犯人积极改造;第二是报道组,让熊根水当组长,再物色个把两个人,向《新生报》还有支队《彼岸》小报投文章,包括中队墙报,宣传改造表现好、有进步的,把正气树起来;第三个就是文艺组,程才会唱歌,张玉树会吹笛子,再鼓励报名,凑一个组,让程才当组长,平时让他们练练。这个组我还没多大把握,不知搞不搞得起来?”
“一共三个组。”陈兴国说,“积改组是大队要成立的,报道组大队成立了,我们中队自己成立一个,加强报道,找得到愿意写的人也可以,找不到就把学习宣传员纳进来。就是有个问题,稿纸要解决,熊根水前几天都问过我。”
刘强说:“纸的事情我来解决,到教学组、管教科、办公室去找人要点,实在不行到大队要空本子给他们用。”说罢又道,“笔没问题吧?”
陈兴国说:“笔没问题,听熊根水说他那篇文章先在《彼岸》登了,教学组干部奖了他一支圆珠笔、一个本子。”
刘强点点头。陈兴国接着说:“文艺组成立有点难度,但搞得起来有好处,省得这些家伙没事就打扑克。”
刘强高兴地说:“我就是这样想的,搞个文艺组,平时让他们活动,把注意力吸引过来,让他们少打点牌,免得赌博。”见陈兴国打烟过来,刘强便拿起桌上的打火机把两人的烟点了,然后又道,“搞几个组也不需要花什么精力,不耽搁生产,让他们自己组织就行。三个组都可以考核,报道组规定任务,在墙报、《彼岸》、广播站和《新生报》登了文章的区别奖分,其他两个组根据活动效果考虑奖分。”
陈兴国点点头道:“我觉得行。”
“原来我在部队就是这样的,年轻人闲不住,业余时间组织他们打篮球搞搞活动什么的,很充实,人太清闲了容易出事。”刘强在烟灰缸上弹弹灰接着道,“劳改队其实也差不多,都是二三十岁三四十岁的人,这样搞有好处。”
见陈兴国没再说什么,刘强道:“这项工作具体你来抓,有什么问题再商量。明天开会我会说一下,大队我也会打招呼。你可以先抓起来。”
陈兴国雷厉风行,没几天就把报道组和文艺组建起来了。报道组除了熊根水外还有程才和金玉源两人,文艺组有四个人,除程才、张玉树还有一个会拉点二胡的,另一个年轻人爱好音乐,表示要跟程才学唱歌。
半个月后,一篇题为《邹永福的悲与喜》的文章在支队小报《彼岸》刊出。之后男教学组的周文彬又以支队通联站的名义向《新生报》推荐此文,一个月后该文便在《新生报》发表。很快,刘强帮助邹永福家里解决困难的事在各大队传开,渐渐地,本大队一些民警也知道了。
刘强知道这事时有点意外,那天他看完报纸后对陈兴国说:“写我不好,人家以为我有什么目的。”
陈兴国说:“没什么吧?应教也说‘应该宣传我们的干部’。熊根水这篇文章我看过,他说是邹永福让他写的。昨天熊根水还说男教学组的周干部表扬了他,还要奖2分。”
刘强边打烟边说道:“马小牛他们带班辛苦,多写写他们。”
陈兴国的眸子里充满了敬重的光波,他点了点头。以后在布置报道任务时,陈兴国对此进行了强调,并要求报道组在宣传正面的人和事的同时可以参考《新生报》上的内容,写点议论文章,批评犯人改造生活中的坏事情、坏现象。
也许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吧,熊根水、程才等几个“业余记者”在感到“没有什么好人好事可写”了时,在四五月份的时候,两个人终于各写了一篇议论文章,先后送给陈兴国审阅。熊根水写的议论文,是针对一些余刑不长的犯人劳动磨洋工的现象发表议论,批评这种“投机改造”的行为。但文章写得一般,陈兴国稍作修改后批示只投广播站和《彼岸》。程才写的是对某一种特定人物的批评性的议论,字数不多,大意是说中队里有种人喜欢骗吃骗喝,长期利用队长对他的关心诈人东西,并不点名地举了年初发生的“奶粉事件”,进而批评这种人不地道,并扣了顶“没改造好”的帽子。对于“奶粉事件”陈兴国很清楚,那是年初程才在监舍走廊里为一件什么事扬手要打马贱根,手还没落下,马贱根自己就仰头倒在地上,倒地时后脑勺擦着了墙根,出了点血。刘强让陈兴国把他送往医务所去检查处理,正在院子图书亭窗口的应树根见后问了情况,立马下令“罚程才两包奶粉”。当时陈兴国有点不解,从医务所回中队办公室后把这事说了,刘强习以为常地说:“他喜欢这样。”此事涉及大队领导,陈兴国比较谨慎,他把程才叫到办公室,想了解他写这篇文章的初衷。当程才明白陈兴国的意思后,脸上现出一种不无嘲讽的表情说:“不瞒你说,我就看不惯马贱根这种人,上次我又没打到他,为两包奶粉他自己倒地上——你看,他就是这样讹人的。”
“偶尔发生的事,不是常见现象吧?”
“嗐,”程才笑笑说,“陈队长你不知道,他除了‘脑膜炎’还有个外号叫‘马奶粉’,他哪年不要捞几包奶粉吃。”
陈兴国是中队的后来人,对过去的事不甚了解,便随口问道:“都是因为打架队长罚给他的?”
程才点头道:“他没人接见,队长同情他,只要他吃了亏,队长就叫人罚奶粉给他。”
陈兴国没有马上接话,心里思忖他写这篇议论文的意图,也许他对罚奶粉的事有看法。他两眼炯炯地盯着对方道:“你对罚奶粉的事怎么看?”说完又补充道,“你是作者,我作为编辑,我们探讨一下。”
程才认真地看了一眼自己的队长。他知道这个陈队长是大学生,在中队甚至整个大队都是最有文化的,也善于讲道理。程才来此多年,觉得陈队长是一个可信的人,于是笑笑说:“违反监规打架队长怎么处理都行,罚奶粉——这算什么?搞不懂。”说罢又笑笑道,“后来罚多了,也就没想法了。”
陈兴国没有明确表露自己的态度,他觉得对方写这篇稿子的用意还正常,稿子内容看不出对管教干部的评价,文章的笔墨集中在对马贱根式的人物进行议论和批评。但如果真要把这篇稿子推出去,恐怕会引起相关敏感人物的怀疑,陈兴国决定让刘强来定夺,于是鼓励了程才几句,以防挫伤他写稿的积极性。
当天下午,刘强在办公室听了陈兴国的汇报后,觉得程才这人有起码的是非观。于是不由得想起年初程才被罚奶粉后的情景。那天程才被勒令罚给马贱根两包奶粉后,找到刘强说:“以前罚我奶粉也就算了,现在还罚我奶粉。”程才说罢,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起来,脸上的表情不无轻蔑。看到程才那样子,刘强的心里也为难,不愿看到大队领导被犯人非议。现在面对程才这篇稿子,刘强有了主意,他对陈兴国说:“你处理得好。文章虽然批评了歪风邪气,但涉及大队领导要慎重,免得惹麻烦。”
陈兴国说:“中队墙报上用可以吧?”
刘强歪着头想了想道:“可以。”
陈兴国点了点头。但他们没想到,这事又给程才招来了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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