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女主角分别是蛋头罗圈儿的其他类型小说《幸存者故事蛋头罗圈儿 番外》,由网络作家“陆离”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1“抛弃患癌妻子另结新欢,妻子愤而自杀”。“夫妇新婚照曝光,昔日爱侣人鬼殊途”。……纪小茉向下滚动着网页,满屏幕都是最近发生的癌症患者自杀案,标题越来越狗血,内容也越来越耸人听闻。纪小茉不断略过那些花花绿绿的标题,终于在一则微博上面停住了。那是死者方晴晴的父母发的微博,这起自杀案最早由她父母在网上曝光。“晴晴的离开,给我们老两口带来了毁灭性的打击。”微博写道,“守着女儿满是鲜血的遗体,我和她妈妈已经先后病倒,之所以还吊着一口气,就是为了看到逼死晴晴的凶手高建瓴得到严惩。我们相信人间自有公道在!”高建瓴就是方晴晴生前的丈夫。女方父母一直坚持方晴晴的死亡与高建瓴有直接关系,不断在网上发帖呼吁高建瓴接受法律和道德的审判。纪小茉看了看最新一...
《幸存者故事蛋头罗圈儿 番外》精彩片段
1
“抛弃患癌妻子另结新欢,妻子愤而自杀”。
“夫妇新婚照曝光,昔日爱侣人鬼殊途”。
……
纪小茉向下滚动着网页,满屏幕都是最近发生的癌症患者自杀案,标题越来越狗血,内容也越来越耸人听闻。
纪小茉不断略过那些花花绿绿的标题,终于在一则微博上面停住了。
那是死者方晴晴的父母发的微博,这起自杀案最早由她父母在网上曝光。
“晴晴的离开,给我们老两口带来了毁灭性的打击。”微博写道,“守着女儿满是鲜血的遗体,我和她妈妈已经先后病倒,之所以还吊着一口气,就是为了看到逼死晴晴的凶手高建瓴得到严惩。我们相信人间自有公道在!”
高建瓴就是方晴晴生前的丈夫。女方父母一直坚持方晴晴的死亡与高建瓴有直接关系,不断在网上发帖呼吁高建瓴接受法律和道德的审判。
纪小茉看了看最新一条微博发布的时间,短短两小时,转发和评论已超过了十万。
微博下面附着高建瓴的照片:三十岁出头,白衬衫,金属边框眼镜,外企白领的样子。
纪小茉放大了照片,盯着那男人的眼睛看了良久,终于“啪”的一声合上了笔记本电脑,默默道:“烂人。”
这时,同事大展从格子间后面溜了进来,向纪小茉道:“你这会儿去见那个男的?他成网红了吧?愿意接受采访?”
“他在网上被骂得狗血淋头,住址电话全给人肉出来了,想不出面都不行。”纪小茉道,“当然我也花了好大工夫才说服他见我,主要是在网上已经没人听他讲话了。”
“我听领导说这活儿是你主动揽下来的?你什么时候又跑起社会新闻来了?”大展说。
“这不是一般的社会新闻,是社会热点事件,当然要跟进了。”纪小茉道。
她想站起来出发,让大展按在了座位上。大展说:“我跟你一块儿去吧,今天我的活儿已经干完了。”
“你去什么啊?我们今天就见见面,不用带摄影,”纪小茉说。
“这已经是多媒体时代了,我帮你拍两张,再录点视频,肯定能用上。”
大展说完,抬头向四周望了望,忽然低头在纪小茉额头上亲了一下,跟着跑出去了。一面跑,一面回头道:“你等会儿,我去拿相机。”
纪小茉哭笑不得,只能坐回椅子上。
她和大展进单位时就是搭档,两人默默谈了几年恋爱,去年悄悄把证领了。单位忌讳内部结合,两人只好先瞒着大家,回头谁跳槽了再公开。
在约定见面的咖啡厅,纪小茉和大展等了半个多小时,高建瓴才到。
他个子很高,至少一米九,像个排球运动员。事件曝光不到两周,他已比照片上憔悴了很多:胡子拉碴,衬衫也打着皱,两眼下面带着一圈青色。大展见了,连忙帮他拉开椅子,请他坐下。
纪小茉说要给他点杯咖啡,高建瓴摇摇头,呆坐了好几分钟才道:“晴晴走了,大家都很难过。但我真没有做什么对不起她的事情。”
纪小茉开始还可怜他这副潦倒模样,但一听他仍旧亲热地称方晴晴为“晴晴”,不知怎地,内心的厌恶感又升腾起来。
她把电脑和录音笔打开,淡淡道:“说说你们两个的事情吧。”
高建瓴看着纪小茉面无表情地敲打着键盘,又看向大展。大展温言道:“没事,你随便说,我们就是先了解下情况。”
高建瓴说:“我和晴晴是工作中认识的,那时候我是他们公关公司的客户。晴晴特别能干,帮我们组织了很多公关和宣传上的工作。合作结束之后,我们互留了联系方式,就在一起了。”
纪小茉见过方晴晴的照片:大长卷发,职业套装,很是漂亮精明。私底下常去运动和旅行,化着淡妆,又有邻家女孩的味道。
“刚开始我们真是挺好的。”高建瓴说。“晴晴的性格很活泼,我俩都喜欢旅游,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工作上她也帮了我很多,我挺感激的。后来我们一起去美国玩,我就求婚了,回来很快办了婚礼。”
网上流传的两人合照大多出自这次美国之行。方晴晴面带甜笑,围着一条大红围巾依偎在高建瓴身边,背景是覆盖着白雪的优胜美地国家公园。
但是短短一年后,她就孤零零地死在郊区的一片小树林里,腹部几处刀伤,用来自刺的水果刀至死都捏在手里。
因为对人体结构不了解,加上伤后乏力,方晴晴在野外挣扎了一整个下午才因为失血过多而死去。
“后来我俩都挺忙的,我在创业,晴晴也经常熬夜加班。人一忙就容易着急,慢慢吵架就多了,有的时候吵得比较厉害。”高建瓴道。
他的创业公司主做互联网智慧医疗,发展得相当好,最近一轮融资还上了财经新闻,是近两年少有的好项目。
“晴晴的性格很敏感,有的时候还有点……”高建瓴道,“有点歇斯底里,稍微刺激就精神崩溃。我那时正为公司的事情忙得焦头烂额,脾气也不好,也没什么耐心……”
“所以你提了离婚?”纪小茉忽道。
看着纪小茉直射过来的两道目光,高建瓴有些犹豫,过了一阵才道:“晴晴当然不愿意分开,但是闹得太厉害,两个人已经不可能生活在一起了。”
说罢他掏出手机,点开了一段视频给纪小茉和大展看。
视频是一段监控录像,看场景应该是在高建瓴的办公室里,方高两人正在说着什么,方晴晴的胸口不住起伏,表情越来越愤怒。
忽然,她抓起面前的水杯朝高建瓴砸去,跟着掀翻了桌上堆着的文件,满屋子飘散的纸片中,高建瓴抱着头不断躲避方晴晴抡过来的皮包,椅子都撞倒了。
方晴晴的脸正对着摄像头,表情已经扭曲,头发也披散着,全没了平日里精致能干的模样。
“她骂我,还说她死也不会放过我。”高建瓴道。
他把视频往前拖了几分钟,又慢速播放出来,指着画面中的方晴晴说:“你们看,她真的说了。”
监控录像没有声音,慢速播放时方晴晴的脸显得格外狰狞,涂着大红唇膏的薄嘴唇清楚地显示着这几个字的口型:“我死也不会放过你!”
大展在一旁不住叹气,纪小茉皱着眉头趴在手机屏幕前,又是惊讶又是可怜这个歇斯底里的女人。
看了两人的表情,高建瓴仿佛坦然了一些,收起手机道:“后来晴晴生病,我也挺难过的。其实癌症吧,跟精神压力很有关系,情绪起伏太大,焦虑水平太高的人就是比较容易得癌症。”
根据方晴晴父母的微博,方晴晴得的是胰腺癌,发现时已是晚期。胰腺癌的致死率极高,一般晚期病人的生存期只有四个月,即使经过治疗大多数人也只能活六七个月。
“听说你后来又交女朋友了?”纪小茉忽道。
高建瓴一怔,答道:“是啊。”
“怎么认识的?”
“她……她是我公司的同事,当然,现在已经去其他地方工作了,”高建瓴答道。
“那你跟她在一起的时候方晴晴知道吗?”
“小茉。”大展听她语气不善,连忙打断。
纪小茉没有理他,又问,“你跟方晴晴提离婚的时候,你知道她得癌症了么?”
高建瓴又不自在起来,勉强答道:“她那个时候身体的确不太好,老是掉头发,还整宿地失眠,人也变得很瘦。我劝她去医院,还给她推荐了医生,才知道是得了癌症。”
“那你还要离婚吗?”纪小茉道。
“实在没法一起过日子了,我都搬出来了。”高建瓴道。“但我是做医疗的,有些资源。我一直跟她说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可以找我,费用方面她有困难,我也可以帮忙。但我没想到她这么想不开。”
“你之前察觉到她想自杀么?”
“没有啊,完全没有,我一直鼓励她好好接受治疗呢。”
纪小茉和高建瓴聊了一个多小时,采访才算是初步完成。
回报社的路上,纪小茉一直沉默着。她不说话,大展也不敢说话,悄悄跟在后面。
走出去好远,纪小茉才道:“男人真没良心。”
大展忙道:“你这个打击面太广了啊。”
纪小茉恨恨道:“自己老婆得了绝症,他倒好,该谈恋爱谈恋爱,该办公司办公司。女方自杀死了,他倒自由了,凭什么啊?”
“这个高建瓴吧,我看肯定不算什么好人,”大展道,“但是他也没做什么坏事,至少没有违法。”
“就是因为没有违法我才生气呢。”纪小茉说,“要是违法了自然有法律来制裁。最讨厌的就是这种明明在道德上站不住脚,但是又拿他没办法,眼睁睁看着他逍遥自在。”
“好了好了,你就别跟着生气了,工作而已,别把自己气坏了。”
大展一面说一面揽着纪小茉的肩膀,贴在她脸边说:“今天你还去医院吗?”
“去啊,医生说最近每天都得去。”
“那我陪你去。”
“不用。”
“我都出来了,我跟你出来就是为了陪你一起去医院啊,”大展道。
“不用,真不用。你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只能在旁边等着。”
“我帮你拎包啊,再说有我在旁边,给你讲个笑话儿,排队也不无聊啊。”
纪小茉白了大展一眼,抖开他的手臂,转头拦了辆出租车,一面钻上车,一面道:“你先回家吧,我晚上回来吃饭。”
大展“喔”了一声,站在寒风里看车开远才离开。
我一看,酒瓶子果然还很新,也顾不上问大哥为什么还来砖窑,赶紧拧开盖子喝了一口。
真他妈爽啊。
大哥看我陶醉之余若有所思的样子,笑着说:“怎么?还想吃蒜肠?这个我可没有了。”
我被他说中了心事,两人哈哈大笑起来。
大哥接过酒瓶喝了一口,仰头看着砖窑斑驳的天棚,叹道:“我爹妈刚死那阵,我和蛋头还在这儿住过一阵呢。我去偷口吃的,在人家的摊子前站了好久,结果慌里慌张就拿了把韭菜,窑里连锅都没有,管什么用。你不知道,我那个心虚啊,就跟狗在后面追一样。”
大哥把酒瓶递给我,又说:“后来在社会上混,也真是没有办法。我爸说过,凡事都是有报应的。前几年,我一直在想,我的报应什么时候来。后来又想,来就来吧,反正我是来不及了,只要蛋头有出息,我这辈子就算没白过,遭什么报应也无所谓了。”
火堆对面,蛋头背对我们睡得正沉。我喝了一口,看着他背心微微地起伏。
我知道大哥极爱蛋头,我们还小的时候,有一回他不知从哪里弄来几个瓶起子,送给我们一人一个,只有蛋头的起子是不锈钢的,还被刻成小狗形状,用小狗的尾巴一撬,瓶盖儿就掀开了。蛋头高兴了好多天。
“所以前几年我撤下来了,就是怕把他也带进沟里,还有你们。你还有爹妈,罗圈儿还有他奶奶,这么混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做人还是体面的好,在街上混总是抬不起头。”大哥道。
我喝得浑身暖融融的,想起当年大哥挥着铁扳手以寡敌众的样子。对方只是推了我一把,大哥就在他的脑袋上砸出两个血窟窿。还有个小子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条砍刀,大哥把衣服往他头上一罩,空手就把刀夺过来了。
夺刀时大哥胸口给划了半尺长的口子,他眼睛都没眨一下。等把小子们收拾干净,大哥胸前的衣服都给血浸透了。
那时候的大哥多威风啊,没想到他原来惦记着这么多的事情。
想着想着,我就睡着了。醒来时,大哥不在火边,大概出去解手了。
蛋头也醒了,抱着玻璃瓶,里面只剩了一丁点儿酒,在瓶底晃来晃去。
蛋头年纪虽轻,酒量却不行,早已喝得红光满面,笑嘻嘻地看着我。
我爬起来去够酒瓶子,他却先举起来又灌了一口。
我笑道:“看你这个样子,不能喝就不要喝了。”
蛋头嘿嘿一笑,道:“你能喝吗?你有多能喝?你能喝过我哥吗?”
我说:“你要你哥帮你打架,还要你哥帮你喝酒啊。”
蛋头眼睛转了转,说:“打架那是他们找上门来的,我又没干什么坏事。她自己死了,关我什么事。”
我心里一紧,忙问:“谁死了?”
蛋头摇头晃脑地说:“就是灯泡厂那个小妹啊,我跟她亲热了一下,你情我愿的,结果她就跑去跳河了。”
我说:“怎么会去跳河?真是人家情愿的?”
蛋头哈哈大笑起来,道:“哎呀,女的嘛,嘴上说不情愿,心里都是愿意的。我每回路过灯泡厂,还是她先跟我抛的媚眼呢。”
我说:“那今天来的那人?”
蛋头说:“是她的舅舅。”
我说:“那怎么办?人家找上门了。”
蛋头把额前的头发往后一甩,满不在乎地说:“没事,有我哥呢。”
我说不出话来了。
蛋头笑道:“又不是我把她扔到河里面去的,就算打官司,也拿我没办法。再说,我哥怕过谁。”
一阵冷风刮进窑来,蛋头的脸色变了。我回头,看见大哥回来了,脸上映着火光。
我正要开口,大哥说:“你先出去。”
我瞥了一眼蛋头,大哥忽然伸手把我从地上抓起来,猛地把我掼出门去。我跌在雪地里,赶紧爬起来往窑里跑。
门给顶上了。
大哥刚才的脸色阴沉得吓人,我担心起来,想赶紧回去找人来。
刚跑两步,我忽然发现山下上来一群人,浩浩荡荡,数不清具体有几个。只见雪白的手电光,像刀子一样在黑夜里划来划去。
我赶紧跑回去拍门,边拍边喊:“大哥!大哥!”
没人应我。山上的冷风尖叫着刮过,隐约能听见木门里蛋头也嘶声力竭地喊着:“哥!哥!”
我用肩头撞着门,声音都喊劈了,哑着嗓子叫:“跑啊,快跑啊!”
那群人已经登上山顶,有三四十个之多。为首的几个手里拿着棍棒,准是发现了我们的足迹,一路跟过来的。
风雪虽大,却不如这帮人来得气势汹汹。他们看见了我,都喊叫起来,小山顶上从没这么喧杂过。
我害怕,又不想撇下大哥和蛋头,只好把背脊贴着窑门。手电筒的光刺得我眼珠生痛,我抬手抹了一把脸,脸上湿漉漉的,也不知是雪还是汗。
为首的男人正是方才遭遇的平头。他迎风向我喊了句什么,我没听清,跟着他便一棍子朝我打来。
我避了一下,想回手给他一拳,但忽然想起刚才蛋头说的话,顿时全然没了斗志。只这么一犹豫,平头就已经把我扯倒在雪地里。
我见他又扬起棍子来,正要抱住脑袋,砖窑的门忽然打开了。篝火的红光从门里透出来,地上长长的一条影子,是大哥站在门口。
挤在窑前的人群忽然安静下来。
血滴在我眼前的雪地上,我仰头看着大哥。他一言不发地站着,手是红的,脸上胸口也都溅着血沫,正像当年血战之后的模样。
我忙回头朝窑里看去,只见蛋头软绵绵地倒在火堆旁,脸朝下伏着,一动不动。
“噗”的一声,大哥把手里沾着血的砖头丢到雪地里,然后朝人群走去。
人群默不作声地让出一条细道,目送他慢慢走下山去。
风声大作,我趴在地上,想要喊住大哥,却发不出声音来。他在风雪中的背影,我记了二十年。
大哥因为故意杀人罪被捕,因为有自首情节,且认罪态度较好,被判了缓刑。后来又因为表现良好,给予了减刑,我们才终于团圆了。
给大哥接风的酒席吃了很久,出门时天已经黑了。
罗圈儿早已喝得大醉,被两个小兄弟搀着,一步一滑地走在前面,嘴里不知道在唱着什么。
大哥走在我身边,冷风吹着,我俩都没说话。
忽然他脚下一滑,我赶紧扶住。
他弯着腰,歇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我发现他眼里都是泪水,哽咽道:“当年……当年,都是我不好。”
我的眼眶也红了,唤了声“大哥”,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
雪又下起来了。
2
在妇科门诊排队的人很多,纪小茉来得晚了,前面的队伍已经蜿蜒出一二十米。
纪小茉已过三十岁,夫妇俩从领证之后就想要个孩子,本打算怀上之后就可以在单位公开两人的关系,小茉留在报社待产,大展正好跳槽去别家机构。
哪知过了许久仍没消息,到医院一查才知道纪小茉内分泌不调,卵巢也出现严重早衰,治疗需要花很长时间,年纪越大成功率越低。
纪小茉在职场摸爬滚打近十年,从来都是精神抖擞,天不怕地不怕,却第一次有了力不从心的感觉。原本安排好的生活被全盘打乱,父母,公婆,朋友,丈夫,大家的眼睛都盯着自己,所有计划都卡在了生孩子这一关。
纪小茉抬腕看看表,已经等了二十分钟。医院的暖气开得很足,她的额头微微见汗,忍不住拿病历扇起风来。
前面仍旧排着十来人,不少由丈夫陪着。
当了多年记者,纪小茉最是擅长观察,一眼就能看出哪些夫妇的感情好,哪些互有芥蒂。
感情好的夫妇即便不说话,眉眼间也是和善的。拍拍肩膀,递个东西,举手投足都能见到默契。而有些夫妻则是冷眉冷眼,丈夫虽然跟着排队,却极不耐烦,要么粗声大气,要么刷着手机脸撇向一边。
排在纪小茉前面的是一对年轻夫妇,丈夫咕咕囔囔,不住埋怨等得时间太长,看医生太麻烦,把纪小茉听得火冒三丈,好几次都想让那男的闭嘴,又硬生生忍回去了,只能用力地扇着风,把病历扇得啪啪作响。
“我让你早点挂号吧,你不听,非要到医院来等。你不上班,我还要上班呢……”前面的男人又在叽歪了。
纪小茉终于受不了了,把病历往腿上一拍就要发作。这时诊室的门开了,走出一对男女。两人经过纪小茉身边时,只听那男人低声道:“这次要还是不成,你就别拖累我了。”那女人没有答话,埋头跟在后面。
纪小茉一怔,刚才的火气忽然消失得一干二净,眼望着两人走远,心里空落落的。
发了好一阵呆,还是旁人提醒,纪小茉才察觉手机正响得声嘶力竭。
屏幕上好几条信息,是大展发来的。方晴晴的父母发现了女儿的遗书,并在微博上公布,遗书里方晴晴写明高建瓴会协助自己自杀。
微博下面的评论已经炸裂,网友一边倒地站在了方晴晴父母这边,认为方晴晴的死肯定跟丈夫有关。
纪小茉马上给高建瓴打了电话,没有人接。过了很久才接到他发来的短信,他说:“我在警察局。”
等纪小茉赶到警局,大门外已经围了不少媒体。门卫不断劝大家散开,全没效果,所有人都忙着架机器,拍照片,做直播。
纪小茉踮着脚在人群后看了一会儿,心想即便高建瓴在里面也不可能从大门口出来,于是悄悄绕到警局后院。刚等了没多久,忽见高建瓴从一个小角门闪身出来,戴着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
纪小茉赶紧迎上去道:“怎么样?微博上说的是真的吗?”
高建瓴加快了脚步,眼神避开纪小茉,只道:“没事,没事,警察就是跟我了解一下情况。”
纪小茉几乎要小跑才能跟上他,高声道:“就算她求你,你也不能帮她自杀啊。”
高建瓴猛地停下脚步,转身道:“她是求过我,但我绝对没有帮她自杀。那天下午,我一直在家里。”
纪小茉还想追问,其他媒体已经像嗅到了肉味的狼一样围过来了。高建瓴低头拨开人群猛跑起来,跳进车里离开了。众人如蜂群般追着车跑了一阵,又在四周盘旋了几圈,才终于散开。
晚上到家,纪小茉累得手脚酸软,草草吃过饭便钻进被里了。
大展看她两颊火红,怕她感冒给加了一床毛毯,又把水杯放在床头。
纪小茉半躺半坐在床上,浑身懒洋洋的,脑子里却不断闪现白天跟高建瓴两次见面的情形,皱着眉头说:“高建瓴肯定有问题。”
“有问题警察早把他抓起来了。”大展道,一面说一面甩着体温计。
纪小茉哼了一声,道:“那他怎么知道方晴晴是下午自杀的?”
大展一愣,道:“也许是警察告诉他的。”
纪小茉还想争辩,大展揽起她身子,把温度计夹在她腋下。
纪小茉给他一抱,叹了口气说:“真是热,都是打针弄的,激素太害人了。我今天在医院差点没给热死。”她说着把毛毯一掀,又用手扇了扇风,额角汗津津的。
大展又把毛毯给她盖好,问道:“医生怎么说?”
“还要用几个月激素,然后抽血看看结果。副作用挺多的,但是也没办法,即使要做试管婴儿也得抽血结果先达标才行。”
“嗯,嗯……”大展一面点头一面把温度计拿出来,对着灯光看了看,皱眉道,“是有点发热。”
他让纪小茉躺好,用湿毛巾给她擦了擦额头,又灌了两瓶凉水让她握着。
纪小茉像握哑铃一样握着矿泉水瓶,样子虽然滑稽,但是冷水贴着皮肤,手掌心不再像刚才一样烧得火烫了,凉凉的很舒服。
大展在床边拧着湿毛巾,床头灯的黄光照亮他半边脸颊。纪小茉刚认识大展的时候,他还是个小伙子,现在过了七八年,大展胖了些,眉间眼角也泛起淡淡的细纹。
纪小茉半个头缩在被子里面,低声道:“要是这次还不行,可能就没有办法了呢。”
“没事的,咱们已经去最好的医院了。实在不行,咱们两人不也好好的?”
大展一面说,一面又把拧好的湿毛巾搭在纪小茉额头上。毛巾凉凉的,困意很快就涌上来了。
3
第二天,纪小茉照例去医院打针。诊室挨着医院的放疗中心。中心走廊两边坐着不少肿瘤患者,脸色苍白,有些头发已经完全脱落。
纪小茉前几天还在这里见到一个小小的孩子,坐在轮椅上脚不沾地,正专注地玩着手机游戏。这孩子也光着头,又戴着巨大的白色口罩,只能从粉色的衣服和鞋子判断是个女孩。
每逢见到这样的场景,纪小茉就忍不住安慰自己,不能有孩子虽然是个悲剧,但至少自己还可以活着,生命中还有其他美好的事情可以追求。但只要又一想到大展,想起他温厚的笑脸,又抵挡不住地难过起来。
正走着,手机响了,是妈妈打来的。母女俩拉了会儿家常,妈妈欲言又止地问起了纪小茉的治疗。
纪小茉解释了几句,妈妈却越问越多。纪小茉沉不住气,终于硬着心肠答道:“实在不行就不要了,还不是一样过日子。”
妈妈也急了,话筒另一端的声音明显高了不少,说道:“怎么能不要了呢?你能接受,大展能接受吗?”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啊。”妈妈道。
纪小茉的神经像被烙铁烫了一下,直接把电话挂了。她抬头看着一走廊的癌症病患,忽然又想起了方晴晴,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念头决定去方晴晴自杀的地方看一看。
等纪小茉到了郊区,日已西斜,四周人影全无,寒风吹着秃枝不住晃动。
冷冽的空气灌满她整个胸腔,用药带来的燥热感完全消失了,说不出的轻松。
自打开始治疗以来,她去医院的天数比上班还多,整个人紧绷得像一根弦,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把自己崩断了。
她不时抬头深深地呼吸一口。呼出的白气很快被风刮散。
天是青色的。
天地之间,自己变得小了,那些烦恼和痛苦好像也变得小些了。
纪小茉正望着上空,忽听旁边有人喊道:“嗳,嗳,姑娘,姑娘?”
她转头见一个老头儿,推着自行车,车把上挂着个收音机,正在不远处招呼自己。
“往车站走是往这边儿,你走反啦。”老头儿说。
“啊,我不是……”
纪小茉正想说她不是要找车站,忽然又想,自己在树林乱逛,要逛到什么时候呢?有什么意义呢?
“那边儿就没路了,天黑了就不好走了。”老头说。
暮色入林,老头的脸孔也模糊了。
纪小茉这才意识到已经很晚了,连忙答应了一声跟在老头身后。
老头推着车,慢悠悠地走着,说道:“我也是爱抄这个近路,但是你走反了,这不是越走越远吗?”
纪小茉没答话,老头儿又自顾自地说起来,说儿子没出息,自己退休了还要出来赚钱,天天累得慌。
老头说了半天,见纪小茉一声不吭,忽然压低了嗓子说:“你知不知道?这个林子里面死了人。”
纪小茉一怔,答道:“我听说过。”
“吓人呐!”老头唱戏似的高声道,“以前走这边抄近路的人挺多的,最近都不敢来了。我说啊,都不如我胆儿大。”
“但是呢,”老头儿说着说着扭头笑道,“一个人还是不如两个人胆儿大。今天我下班儿晚了,黑天的时候,旁边还是有个人好些。”
纪小茉这时才明白为啥老头儿要招呼上自己一起走。
老头儿又说:“我吧,其实也不是真有多胆儿大,主要是懒,懒得绕那么大一圈,可能也是年纪大了走不动。对,不是胆儿大,是年纪大。”
纪小茉觉得老爷子真是有趣,忍不住笑道:“要是没碰上人,您怎么走呀?”
老头儿腰板一挺,大声道:“我有这个收音机呀!要真没人,我就把收音机打开,有个人声也好些。”
说罢老头儿拧开了收音机,里面传来滋啦作响的戏曲声,老头扯着嗓子唱了起来,第一句就跑调了,一老一少都忍不住大笑出声。
歌声和笑声惊起了林中夜鸟,扑啦啦地飞起一大片。
纪小茉笑了一阵,但听着飞鸟扑翅的声音,只消失了片刻的阴郁心情又包围过来。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她又想起下午妈妈在电话里讲的,笑容淡下去了。
老头儿全没觉察,自顾自地说:“现在这个世道,女孩子出门要小心。你知道吗?死在林子里的也是个年轻女孩子。”
跟着音乐的调子,老头儿用手指在车把上打着拍子,又道:“跟你说,没准儿我还见过那个女孩子。她戴一个大红围巾,就跟你似的,包得挺严实,后来我听说死的那孩子也戴个红围巾。”
纪小茉想起了方晴晴照片里的大红围巾,但又想,戴红围巾的人多了,不一定是她。
“所以啊,你们女孩子出门一定要有人跟着,多一个人多一分安全。”老头儿说,“不过呢,那天我瞧见那女孩儿的时候,她旁边有人,还是个男的,看来有人陪着也不一定有用。”
纪小茉一怔,问道:“男的?什么样的男的?”
老头儿说:“戴个眼镜,挺高的,特别高,像个运动员似的。”
纪小茉心中咯噔一声,忙道:“你跟警察说过没有?警察有没有找过你?”
老头儿说:“没有啊,警察找我干什么?”
纪小茉背上起了汗,又有了燥热的感觉。
过了新年,大哥就该出来了。
我和兄弟们去接他。看守所门外地上的雪都冻硬了,大风一吹,跟刮刀子一样。
好容易等到下午,铁门终于裂开一道缝。大哥出来了,拎着一网兜衣服。
天是晴的,大哥的头上、肩上却像是落了雪一样。在里面一待二十年,大哥老了。
我们在街角酒楼开了一桌,桌中间的烤肉冒着热油,嘶嘶作响。
罗圈儿端了一杯白酒,站起来说:“来!我先干一杯,欢迎大哥回家!”
罗圈儿姓罗,因为生着罗圈腿,我们从小就叫他罗圈儿。别看他个子小,当年是我们这一片最能打的。用大哥的话来说,疯狗发威,连人都要让三分。
但就算是他,如今也打不动了,专心开着小卡车拉货,人已经胖成了球。
罗圈儿用他萝卜般的胖手捏着玻璃杯,仰头一口干了。两旁的人叫起好来,都是跟着他干运输的小青年。
罗圈儿放下酒杯,抬头脸颊已经开始发红,看着周围嬉笑起哄的年轻人,喝道:“大哥当年的仗义,你们是没见识过。现在都给我学着点!学着点!”
他边拍着两旁小伙儿的后脑勺,边向大哥道:“这帮小混蛋,什么都不懂,比当年蛋头都不如……”
大哥原本微笑着看着他,一听到“蛋头”两字,脸色登时变了。
罗圈儿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连忙坐下,含含糊糊地招呼大家吃饭。
蛋头是大哥的亲弟弟,比他小十多岁。我们出去打架,他就在胡同口拖着鼻涕等着。
没有爸妈,大哥算是他半个亲爹。蛋头小时候爱吃红薯,大哥必给他买。烤红薯烫,兄弟俩轮流拿着,传来传去,都吃在蛋头肚里。
我看看席上,除了我和罗圈儿两个老人儿,其他都是年轻人。最小的恐怕才十七八岁,跟蛋头当年差不多大,头皮和下巴都是青青的,有些耳朵上夹着纸烟,互相取笑着劝酒。
我侧脸去看大哥,他微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我夹了一筷子蒜肠递到他面前,说:“每回去看你,不老说想吃吗?”
大哥摇摇头,苦笑道:“吃不了,胃坏了,里面伙食不好。”
我不知该说什么。蒜肠油汪汪、白嫩嫩,夹在筷子上直打颤。
我上一次跟大哥吃蒜肠已经是二十年前了。
那时我刚当上学徒工,却极爱偷懒,没事就往大哥开的小卖部里钻。
有天下雪,天黑得早。我去的时候,大哥正要关门,一见我,笑道:“你倒知道有好东西。”
大哥俯身探进柜台掏出个油纸包,打开里面好粗的两条蒜肠。我俩坐在小板凳上,高木凳当桌,又开了瓶白酒。
大哥看我吃得快,把他那条蒜肠也拨给了我,又伸手去柜台掏零食。
他小臂上刺着一头麒麟,是我们十多岁时看武侠小说里面“飞天侠盗”的标记。只可惜刺得歪歪扭扭,说狮子不像狮子,说老虎不像老虎,已经开始掉色了,线条也开始模糊起来。
大哥当年混社会,先给自己人立规矩:老弱不欺,妇幼不犯……七七八八,好多条条框框。只因为他出手狠辣,打起架来不要命,因此岁数不大,大家都服他。
我因为父母不管,便跟着大哥混,只觉得他跟其他人有些不太一样。常常半夜酒醉醒来,看着满屋子横七竖八睡成一片,只有大哥坐在窗前,一支接一支地抽烟。
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有一天大哥忽然说他不干了,回家开了个小卖部,再也不管街上的事情。他既然收心,我们也只好跟着不干了,各自找各自的出路,日子过得很紧,主要是远不如以前好玩了。
我俩正吃喝着,蛋头撞进门来。
我正想开玩笑说“你小子鼻子真灵”,却猛然发现蛋头脸上有血。
蛋头插上门,转身靠在墙上,气喘吁吁地说:“哥,有人追我。”
大哥连忙起身,一着急,把高木凳撞倒了,我连忙把酒瓶子抱住。
蛋头哭丧着脸说:“我跟人打赌赢了钱,他们不干,赖上我了。”
蛋头的头圆圆的,像颗鸡蛋,所以叫作蛋头。从小他就长得极其精神,又聪明又漂亮。街上的妇女一般见了我们这样的都绕着走,唯独蛋头,常常引得大人来逗。他的小嘴一开口,谁都想叫他心肝。
长大后,他更是格外挺拔,不到二十岁就成为方圆十里最帅气的小伙子,姑娘们都被他迷倒了。
但这会儿,蛋头脸上挂着彩,衣服打着皱,全没了体面的模样。
大哥怒道:“打什么赌!你学不上了?”
大哥从前在街上讨生活,却从来不准蛋头跟我们瞎混。每每他跟着来,便被大哥打回去,偶有小偷小摸,也被打。有时候打得狠了,连我们都跟着劝和,蛋头就蹲在墙角,一面捂着脸假哭,一面从手指缝里偷看他哥。
总算是有些小聪明,蛋头考了两回,考上本地的中专。大哥很欣慰,家里终于出了文化人。小卖部的收入微薄,基本全给蛋头交了学费。
看见大哥生气,蛋头更怂了,含含糊糊道:“他们要赖上我,我也没办法呀。”
大哥扬手要打,蛋头往屋里一缩。我想去拦,又怕把手里的酒瓶子砸了。
便在这时,木门给擂得哐哐响,门外响起叫骂声。
大哥举起的手横过来,抓住蛋头扯到自己身后,跟着抄起木板凳,我也举起了酒瓶。
“砰”一声,木门给踹开了,挤进五个凶神恶煞的男人。
为首一个留着平头,看见蛋头就嚷:“在这儿!绑了!绑了!”
我离开江湖有两年了,来的人全不认识。大哥挡住我俩,喝道:“干什么的?!”
平头道:“你管不着!滚一边儿去!”
大哥道:“这是我弟!”
平头眉毛倒竖,怒道:“你兄弟?他造的孽你不知道?”
蛋头从他哥背后探了半个脑袋,抢着道:“人家自愿的,跟我没关系!”
平头道:“小王八蛋,我弄不死你!”说罢伸手向大哥背后抓去。
哪知他的手还没伸直,斜刺里半空飞来一只脚,把他踹飞了。
大家都是一呆,只见屋里站着罗圈儿,炸药桶似的呼哧冒着火,嘴里嚷着:“谁敢上!谁敢上!”跟着转头对大哥说:“我远远看着有人就知道没好事。”
当年的罗圈儿,火气可真大,准是听见叫骂声,远远就奔过来了。鞋上还沾着雪泥,棉衣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脱了。
他露着膀子,手里抄着挟煤的铁钳,舞起来跟铁鞭子一样。只听“啪啪”两响,对方脸上就多了两道血痕。
大哥一看今天是不能善罢了,先用木板凳把一人贯倒在地,又用劲向另一个人劈去。
我抱着酒瓶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腰间一紧,被人扑住抱得死死的。
那人左右晃着身子,想把我抡在地上。我好歹在街上混过,知道但凡打架,万万不可倒地,只要身子一倒,就再也爬不起来了,非给打惨了不可。
我一着急,往后狠狠给了一肘子。那人松开了我,用手去按鼻子,鼻血抹了一脸。
我见了血,刚才喝下去的半瓶白酒从肚里烧到了头顶,于是倒持了酒瓶,发疯般地抡了起来。瓶里的残酒涌出,洒得到处都是。
酒水四溅中,大哥已经骑在了一人身上,砸着拳头。
罗圈儿以一敌二,飞腿连环踢出。
只有蛋头,像见了老鼠一样,跳上柜台,团团转着。
一人在地上围着他转,不住喝道:“给我下来。”
蛋头说:“有本事你上来。”
小卖部里打得天翻地覆,锅盆乱飞,天棚上吊着的电灯不住摇晃。
我脸上挨了两拳,头有些晕,眼看一个拳头又飞来了,连忙举手去挡。
便在这时,小卖部的大门又敞开了,寒风卷着雪花涌了进来,所有人都打了个激灵。
我的脑子清醒了一些,只见门口倚着一个小脚老太太,眯缝着眼问:“罗儿呢?罗儿在不在?”
3
“我做惯了力气活,山路虽然陡,背着小孩也不觉得十分重。
“但是背人和背水泥是不一样的。人虽然装在麻袋里,还是温温的,有脉搏。
“我想起爹临死之前,我常背着他去看医生。
“他的肺已经烂了,换起气来像个破风箱。我一面走一面听着风箱呼哧的声音,没过多久,我的呼吸就会跟风箱的声音同步起来,好像两个人在通过同一个风箱呼气。
“孩子装在麻袋里,不知道是他跟着我,还是我跟着他,我总觉得我俩的呼吸也同步了。
“走完山路,又爬野路。我们走了很久,起码有两个小时。
“离山顶已经很近了,我们修桥的大河已经变成了山脚下一条弯弯曲曲的水线。周围都是高草和野藤。
“我们走到一块树少的地方,像个平台似的能看见老远。歪嘴让我把麻袋放下,掏出几张像纸钱又不像纸钱的黄纸,点燃了把火焰绕着麻袋转了一圈。
“我看着烧尽的黑灰打着旋儿往天上飞,忽然有点害怕,想要赶紧下山去。
“哪知道歪嘴烧完黄纸,从地上捡了砖头那么大块尖石,递给我说:‘你来。’
“我吓了一跳,转身想走,却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山下围上来两个男人,都很面生,其中一个光头手里拄着铁锹。
“我明白了,他们是怕我告状,要弄脏我的手。
“三面都是坡,加上我爬了半天山,已经没力气跑了。但是要我下手,我是真的害怕。
“那光头忽然说:‘要么一大一小,反正不嫌多。’
“他说完,拿着铁锹往我这边走了一步。
“人脸上的杀气是能看出来的。杀鸡杀鸭的时候,就算你手里没有刀子,鸡鸭也叫唤得格外厉害。
“我没办法,只能从歪嘴手里接过了石头。
“歪嘴好像良心发现了一样,轻声跟我说:‘你就隔着麻袋砸,不用看他脸。’
“然后又说:‘弄完了就没有你的事了。’
“石头大概是第一次被人捡起,上面全是青苔,被惊扰的潮虫爬到我的手背上,在汗毛里痒酥酥的。
“我拿着石头,好一阵都没动。光头又向我走了一步。
“我看着手背上爬行的虫子,黑色的甲壳在太阳下闪着光。
“我忽然把石头往光头脸上一砸,抢起麻袋就从平台边缘滚了下去。
“我本来想顺着斜坡溜下去,但是坡太陡,我往下跳的时候又太猛,打起滚来根本停不住,只觉得天旋地转,像有一群人拿着铁锤围着我砸。
“好容易有棵老树挡住了我,我才没有掉到悬崖下面去。往上已经看不到崖顶,我只听见上面有人在叫。他们没有带绳子,只能绕路下山去截我。
“我沿着斜坡爬了一阵,心想离我跳下来的地方越远越好。好容易在岩壁找到一个能落脚的凹洞,我赶紧把背上的麻袋放下来打开了。
“小孩还活着,跟我一样满头满脸都是血,鼻孔一扇一扇的。
“我赶紧把他嘴里的棉纱掏出来,哪知他马上大叫出来:‘你先人!你龟儿屁眼儿虫!你龟儿……’
“他的声音之大,简直像炮弹爆炸了一样,炸出来的全是脏话。
“我怕被别人听到,赶忙去捂他嘴,结果被他狠咬了一口,我手上本来就有伤,那一下痛得我叫得比他还大声,眼泪都要流出来了。狗野娃儿!”
说到这里,老人摸了摸自己的手,好像事过几十年,伤口还在痛一样。
“等他渐渐不骂了,我才慢慢把手放开,问他叫什么,爹妈在哪里。
“他瞪着眼说:‘都死毬了。’
“我又问他脖子上的银牌牌。
“他说:‘是老子偷的。’然后又骂起人来,让我把绳子给他解了。
“我这辈子被骂得最凶的就是那天,我都不知道他从哪里学来这么多骂人的怪话,好多连我都没有听过,好多连我都说不出口。
“我一边挨骂,一边给他解绳子。那绳子套得很紧,还打着死结,我费了好多力气才弄开。
“等绳圈一脱,他就像猴子一样往外跑。我赶紧抓住他后心,说跑不得,跑出去肯定被逮。
“他翻过身来就是一耳光,跟着双手在我脸上乱打。他声音大,力气更大,打得我眼冒金星。
“格老子我也火了,在地上摸来摸去,想找个东西楱他一顿。结果摸到滑溜溜的一根,提起来发现是条花蛇。
“我从小就怕蛇,赶紧往地上甩。蛇一落地就开始往坡下游,看得我浑身都是鸡皮疙瘩。
“还不等它游出洞口,就被小孩一把捏住蛇头。蛇身立刻缠上他胳膊,小孩把蛇头放在脚后跟用力一碾,蛇头就烂了。
“小孩臂上挽着死蛇,探头出去看了看陡坡上下。那时天色已暗,冷风也刮起来了。他把死蛇掼在我面前,从洞口抱了些干草进来,伸手入怀摸出一盒火柴升起火来。
“这时我已经无比确定,他肯定是个野孩子。骂人,生火,抓野物都是他们的绝活。
“我们工地旁经常有这样的火堆,或者是用烂砖搭起来的土灶,里面烧着捉来的鸟兽鱼虫,或是偷来的红苕玉米。我还见过他们用只烧得发黑的铁锅煮青蛙吃。
“小孩烧出一大堆草灰,把蛇直接盘在灰里,也不剥皮。
“我们藏身的山洞很浅,岩石也很脆,地上都是石片。小孩捡起石片码在洞口,他码了一阵我才看出来他是想砌一道矮墙,一来可以挡风,二来可以阻住野兽。
“我不由得佩服他聪明,又是可怜他,不知道他在山野里混了多久才学会这些技能。
“我爬过去帮他,他看了我一眼,把手里的石片交给我,自己又去烧火。
“我虽然不中用,好歹学过泥瓦工,很快就把墙砌得又高又直,几乎把洞口都掩住了。小孩骂了一声:‘你要捂死老子吗?’伸手把最上面的几块石片推倒了。
“我才反应过来,洞里烧着火,得留些洞口让空气流通进来。
“蛇烤好了。小孩扯了一截给我,我掰开看见里面的肉是白色的,很多骨头。我咬不下去。
“小孩吃得很快,一面撕扯蛇肉,一面把嘴里的骨头吐在地上。看他那老练的样子,至少有十多岁了,只是身材瘦小,显得格外幼稚。
“吃完蛇,小孩把火堆烧旺,像猫儿那样蜷起睡了。我却怎么也躺不舒服,从坡上滚下来撞伤的地方都在痛,手上脖子上也麻酥酥的,总觉得有虫子在爬。
“直到后半夜我才朦朦胧胧眯了一会儿,醒来时,天有微光,孩子已经不见了。他睡过的地方有个浅浅的坑,像有母鸡曾经在那里抱过窝一样。
“我等到天大亮,确定他肯定不会回来了,看着火堆的余烬,有点茫然。
“工地我肯定是不能回去了,工钱也自然打了水漂。我也不敢回老家去,歪嘴知道我在哪,何况老家也没什么人可依靠了。
“我只能绕路下山,去某个村子里找点吃的,顺便借点钱,去别的地方打工去。
“我拆墙出洞,掰了根树枝当杖,小心地溜到坡底,往工地相反的方向走去了。
“山里的野路极其难走。我一直走到下午才从林子里冒出来,衣服裤子被野草的钩刺撕成一条一条的,跟野人一样。
“我走上土路,远远地已经能看见公路,再远处肯定就有乡镇了。我坐在路边,想把扎在小腿上的草刺拔掉一些,忽然脑后挨了一闷棍,就趴在地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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