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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师结局+番外小说

陆之行 著

其他类型连载

自那日从七皇子寝宫回来,夏云鹤就闭门不出。前些日子江东雨雹,牛马死伤无数,路边多饥苦百姓,近又传出江东悍匪杀人越货,闹得人心惶惶。和惠帝开了国库府银,派钦差押着州县粮草,高捧金明圣旨,杀气腾腾直奔江东去了。这些事情给皇帝将要到来的寿宴蒙上一层阴霾,天子下令一切取消,今年仅撰拟贺词恭祝即可。作为翰林院仅存编撰,“即可”这件事自然落到她头上,经大人们商议,留她在家撰词,这也是和惠帝点头的事情。点灯熬油几个昼夜,翻遍历年典籍,终于从浩瀚书海中裁出令诸位大人满意的一份,由正学士今早趁着晨星稀微,入宫呈给天子。夏云鹤才算从此事中解脱,睡了个囫囵觉。被臻娘拉起马虎吃过午食,照例服用汤药。见她面色稍好些,才允她披上新备的玄色毛毡狐皮斗篷,筒着凫靥...

主角:夏云鹤李福顺   更新:2025-04-01 15:0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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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女主角分别是夏云鹤李福顺的其他类型小说《为师结局+番外小说》,由网络作家“陆之行”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自那日从七皇子寝宫回来,夏云鹤就闭门不出。前些日子江东雨雹,牛马死伤无数,路边多饥苦百姓,近又传出江东悍匪杀人越货,闹得人心惶惶。和惠帝开了国库府银,派钦差押着州县粮草,高捧金明圣旨,杀气腾腾直奔江东去了。这些事情给皇帝将要到来的寿宴蒙上一层阴霾,天子下令一切取消,今年仅撰拟贺词恭祝即可。作为翰林院仅存编撰,“即可”这件事自然落到她头上,经大人们商议,留她在家撰词,这也是和惠帝点头的事情。点灯熬油几个昼夜,翻遍历年典籍,终于从浩瀚书海中裁出令诸位大人满意的一份,由正学士今早趁着晨星稀微,入宫呈给天子。夏云鹤才算从此事中解脱,睡了个囫囵觉。被臻娘拉起马虎吃过午食,照例服用汤药。见她面色稍好些,才允她披上新备的玄色毛毡狐皮斗篷,筒着凫靥...

《为师结局+番外小说》精彩片段

自那日从七皇子寝宫回来,夏云鹤就闭门不出。
前些日子江东雨雹,牛马死伤无数,路边多饥苦百姓,近又传出江东悍匪杀人越货,闹得人心惶惶。
和惠帝开了国库府银,派钦差押着州县粮草,高捧金明圣旨,杀气腾腾直奔江东去了。
这些事情给皇帝将要到来的寿宴蒙上一层阴霾,天子下令一切取消,今年仅撰拟贺词恭祝即可。
作为翰林院仅存编撰,“即可”这件事自然落到她头上,经大人们商议,留她在家撰词,这也是和惠帝点头的事情。
点灯熬油几个昼夜,翻遍历年典籍,终于从浩瀚书海中裁出令诸位大人满意的一份,由正学士今早趁着晨星稀微,入宫呈给天子。
夏云鹤才算从此事中解脱,睡了个囫囵觉。被臻娘拉起马虎吃过午食,照例服用汤药。见她面色稍好些,才允她披上新备的玄色毛毡狐皮斗篷,筒着凫靥裘包裹的袖炉,取两幅字,出门拜访墨柏先生。
她十分想认识许行。
经过多日反复甄别,上都仿笔客她都一一接触过,无人能仿出她的神韵。唯剩许行一人,亟待确认。
若仿笔者非许行,她也能早做其他打算。若是许行,则陪他们,好好玩玩,她亦熟读鬼谷谋篇,会设局的,又不只有他们。
根据墨柏先生指点,她来到上都北郊。
此处与主城高阁耸立有别,多阡陌交错,常闻犬豕之声,若是盛夏,树冠蔽荫,游蜂飞舞,流水潺潺,是一个消暑纳凉的好去处,可惜,正值寒冬,田地无青色,溪水结薄冰,枝落叶积,踩之沙沙作响,轻盈干涩。
农人见她穿着,远远避开。
又见四五个粗衣麻絮之徒,相聚谈笑。夏云鹤欲上前,众人见状,纷纷携锄头扁担,四散离开。
她站在原地,有些手足无措,低头打量自己,叹口气,一套衣服,将她隔在众人之外。许子怀啊,许子怀,找你可真是难。
正摇头叹气,迎面走来一位两鬓苍苍的老者。头顶破旧草笠,身着补丁青布脏棉袄,背一个巨大的紫穗槐背筐,满面尘灰烟火,十指黢黑。
慢慢从夏云鹤面前移过,又撤回来停在她旁边,上下打量她几眼,卸下背筐,用脏袖擦了擦额上汗水,主动问她,“娃娃,你遇到什么难处了吗?”
筐中是墨黑的炭块,楚国冬日,多在北山伐薪烧炭,这位老人正是一员卖炭翁。
夏云鹤向老人长揖,老者连忙后退几步,怕弄脏她的衣服。
“老丈,请问您可见过一个名唤许行的人?”
“许行啊。”老人微眯眼睛,抬头回忆,“他是一个代笔先生,平时帮人写写家信什么的。”
夏云鹤闻之一喜,却听老人讲,“不过,他不在这里住。”
夏云鹤刚挂上眼角的喜色又下去,又听老人道,“这里是上河村,他住下河村,你顺着这条路往下走个两里地,一片乱蓬蓬的地方,许行就住在那里。不过,那地方乱,你这个娃娃找他干嘛呀?”
夏云鹤随便胡扯了个理由,喜滋滋辞了老人往下河村走去。
说是村,到了地方,夏云鹤才发现,这是一片三教九流之渊薮,流民、兵痞、行脚商人、牙婆、掮客、杂耍艺人群集,五方杂处,萃聚一堂。屋宇错杂,门窗狭小,或木板,或土坯,或枝条围构,屋内景象朦胧,环境幽暗。间或有嬉笑怒骂,百货交易,喧嚣之声不绝于耳,繁华甚于上河村。
她衣着惹眼,众人无不斜眼看她。更有好事者围住她,嘬起嘴唇,冲她吹口哨。
夏云鹤不动,默默亮出腰间银袋铜鱼符,这些人登时缩头退散。
配鱼符的,不是亲王,就是朝廷命官。这下河村就有一个配鱼符的,他们都见过。
一时间无人敢上前,面面相觑。
夏云鹤也不多言,只问了一句,“许行呢?”
众人互相看看,并不搭话。
她缓缓从囊中掏出一片金叶子,众人顿时瞪直眼睛,一片吞口水的声音此起彼伏,却还是无人敢应。
一个不够,那就再加,当她加到五个金叶子时,有一獐头鼠目,涂脂抹粉,身形矮小的伶人,从围观人群钻出来,高声道,“许行在那边街巷最大的房子中。”
众人乱扯矮子头发,捂紧他嘴巴,气吼吼骂,“你想害死我们吗?”
夏云鹤不理他们,留下金叶子,向众人拱手致谢,提袍欲往。
又被人拦住,这好汉虎背熊腰,光着膀子,肌肉棱角分明,热气蒸腾,凶神恶煞,身形逾夏云鹤两头,与之一比,她显得犹如纸片,只待大汉轻轻吹口气,便可飘荡三丈之遥。
这人道:“这位官爷,您找许行干什么?为公事,还是私事?”
夏云鹤垂眸,静默片刻,如实相告,“私事。”
只听旁边有人故意大声嚷嚷。
“许行怎么这么抢手啊?”
旁边有人回,“长那样能不抢手。你长那样,你也抢手。”
众人闹作一团,挤眉弄眼。
夏云鹤觉得古怪,向大汉拱手行礼,这人看了她动作几眼,嗤笑,“官爷跟许行一样都是书生啊。”
她心中生出疑问,暗自计量,道,“这位好汉,某闻子怀感染风寒,特来探望。”
“他也喊子怀,不怕......”
旁边有人捂住这人的嘴巴,这人挣扎哼哼两声,吞下剩余的话。
夏云鹤皱眉抬头,看向众人,问,“诸位好汉,怎地不能喊许子怀?”
众人一副戏谑看戏的表情,嘻嘻笑着答她,“官爷您自个儿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说完,也不管她,转而哄抢伶人手中的金叶子,又打又闹隐入尘嚣深处。
她重新整理心情,拾步往众人描述的地方走去。
刚至隘巷口,便闻里面争吵声,巷口聚了一圈人,摞起脑袋,伸长脖子往前探听,时不时低头窃笑。
夏云鹤侧耳听了会,依稀是什么“你滚你还想逼死我吗!”之类的话语。
她微微皱眉,拍了拍旁边一探头探脑的姑娘,问道,“这位姐姐,前面是怎么了?”
女子转身,眼睛一亮。
这女子涂着廉价的口脂,脸上油彩斑斓,领口微开,凑近会有一股浓烈的花香。
夏云鹤鼻尖痒痒,打了个喷嚏,咳嗽几声。她忽然有点后悔,便往后退了一步。
哪知女子一把拽住她,缠上她手臂,使劲将她往巷口另一侧带。嘴里娇滴滴喊着,“郎君咱们去那里,奴家慢慢告诉你。”
夏云鹤眉头一跳,心下慌乱,急急挣脱,这女子却越缠越紧。她连连后退,终被逼至墙根,双手合十求饶,“姐姐恕罪,我与你一样。”
女子愣了一下,挑眉打量几眼,失了趣,松开她胳膊,翻了个白眼,啧一声,“晦气”。
夏云鹤忙将身上钱囊塞到女子手中,连声道歉。
女子嫌弃地嘟囔,却是收了绣金钱袋,态度也缓和下来,“扮成男子干甚,别不是来找许行的吧?”
听女子这么说,夏云鹤心中大喜,又扫了一眼前方看戏的人群,对女子略微一拱手,道,“我是许行旧友,多年不见,特来拜访。”
女子看着不远处的小院陷入深思,转头眼含怜悯看她,示意她附耳过来。
“妹妹,见你年纪小,像是大户人家女儿,有些腌臜事情就不给你讲了,只劝你一句,天下好儿郎多的是,莫要吊死在一人身上。”
夏云鹤瞠目结舌,没咂摸出这人意思。
正想着,晃眼看见陈海洲阴着脸从小院出来,女子忙拽着夏云鹤手腕背过身,装作一对狎昵无间的野鸳鸯。
待陈海洲走后,女子又语重心长对她讲,“妹妹,瞧见刚才那个人了没?把许行看得死死的,不准别人靠近一步。有一次,运夜香的老芋头就路过停了会,那老长的一柄刀擦着老头头顶飞过,定在对门廊柱子上,至今还留下这么深的印子。谁敢惹他啊,你的许郎呐,早就是......”
她故意卡住话尾,笑了笑,“听姐姐一句劝,剩下的你也别问了。”
女子摸着她领口绒毛,又拉起她袖子仔细摸摸,发出啧啧赞叹声,连连感叹,“都是女子,怎么你的命就这么好。”
夏云鹤算是听清楚了,许行和陈海洲才不像墨柏先生讲的二人情谊深厚,而是抱背之欢。
忽然一人大力将她与女子分开。
夏云鹤恍神,看清来人,惊了又惊,张着嘴生生将那个“七殿下”咽了下去。
谢翼恶狠狠瞪着女子,死死攥住夏云鹤衣角,像一只露出獠牙的小狼。
女子故意摸摸他的脸,逗他,“呀,真凶啊。”
谢翼一巴掌拍落,阴着青涩的声音警告女子,“脏。”
女子愣了愣,轻嗤一声,又抬眼看了谢翼攥紧的衣角一眼,故意贴近夏云鹤手臂,“小毛孩子懂什么?”
谢翼又狠狠推开她,“离先生远点。”
女子笑了声,反复打量夏云鹤,“先生?你们这些大户人家的人呐,一天天真是,我多管这闲事做什么。”说完,翘着兰花指,勾着钱袋,摆腰款款离开。
夏云鹤有些心虚地看着谢翼,忽觉不对,她扯过少年,低声正色问道,“殿下怎么会在这里?”
谢翼很不开心,可看到夏云鹤一脸担忧看着他,刚才看见的不快,也消失了。
低头小声回答:“醒来就到这里了。我是从一间屋子逃出来的,看见先生,就一路跟着。”
这些人......她叹口气,此事得禀告圣上了。
私拐皇子,什么人这么大胆,他们是疯了不成。
夏云鹤留意了一下许行紧闭的大门,抬头眯眼打量一下落日天空,抓紧谢翼手腕,道,“趁宫门还未落锁,得赶快回去。”
谢翼却使上左性,甩开她的手,皱着眉头睁大眼睛问她。
“先生会不要我吗?”

夏云鹤伸手试着去拉谢翼,却被躲开。
少年仰起头,琥珀色的眼睛满是执拗。
“先生会不要我吗?”
“殿下。”夏云鹤从未觉得谢翼如此难缠,她宁可谢翼与她一样都是重生,这样,在交流上也能方便不少,而不是现在鸡同鸭讲一般,还要哄孩子。
私拐皇子出宫,那些人当然知道是重罪,若是发现人不见了,更加担心行迹败露。
他们会做什么?
定然大肆搜罗整个下河村。
直到找到谢翼为止,不论死活。
不会给七皇子张口回禀天子,暴露他们的机会。
一个没有根基的皇子,能威胁到谁?非要这么置他于死地?
自己这个走两步喘一口气的病秧子,万一撞上这些人,肯定保不住谢翼。
他们得赶快离开这个地方,在宫门落锁前赶回宫中,争取天子庇佑。就算和惠帝再不喜欢七皇子,对于这种挑战皇家威严的事情,也不会坐视不管。
至于许行......夏云鹤望向隘巷深处的住所,心中暗叹,来日方长。
她理清了思绪,蹲下身,耐心开导谢翼。
“殿下,此事复杂,我们先回去,面见陛下。”
“先生会不要我吗?”
谢翼攥紧她衣袖,倔强地望着她,非要听到一个答案。
少年的眼睛亮如点漆,眼中装的却是小心翼翼的试探,他不动,不避,轻耸肩头,静静等着。
蓦地,想起死后火光中所见,人是那个人,眼睛是那双眼睛,一个凶狠,一个委屈,但底色都是倔强,依稀又看见那些尸山血海,夏云鹤心头一软,摸了摸谢翼脑袋,低下头,轻声笑着说,“不会,殿下,臣不会丢下你的。”
只一句,便如冰雪消融,阳光洒洒,哄得谢翼卸下心防。
他得了想要的答案,软了眼神,抓上夏云鹤的手,又变成乖巧谦和的模样。
夏云鹤起身,一阵目眩。
少年伸手扶住她,语气染了几分焦急,“先生。”
这几日费尽心思撰贺词,消耗气血,甫一起身,难免头晕眼花。
夏云鹤摆摆手,低低说道,“殿下,臣没事。”
刚起身,街面上的喧嚣声便如潮水一般涌来,伴随着陶瓦碎裂,一众地痞正肆虐,他们边砸边驱人,混乱正向她和七皇子所在之处扩散。
两个头戴一样破皮帽,着粗衣短褐的人,往她与七皇子的方向踱走。
夏云鹤低眉略思,揽过谢翼肩膀,只觉少年过分瘦弱,轻轻皱了下眉头,用斗篷遮起来护住他,侧身贴墙站立。
一人叹了口气,揉着眼,打哈欠,“每次卖牙口,都这么有病。”
另一人道:“听说是牙口丢了大张旗鼓地找呢。”
二人看了她一眼,见神情冷峻,裘服耀眼,以为是来狎妓的贵公子。躲着她走开了。
谢翼露出脑袋,耳尖绯红,想来是有些闷。
夏云鹤摸上他额头,与少年拉开距离,道,“殿下恕罪,是臣失礼。”
谢翼含含糊糊嗯了一声,低头不看她。
环顾四周,夏云鹤发现他们二人陷入一片死胡同,往前会撞上盲流,后退,则会退到许行屋子那边。
许行......择日不如撞日,她牵住谢翼的手,正想往许行院子中去,一人猛然拉住她。
夏云鹤惊了一跳,回头一瞧,竟是刚才那女子。
此刻,她洗净铅华,巧笑盈盈,小声说道,“你想往那里走,不要命呐,跟我来。”
夏云鹤还未反应过来,这女子就拽着她胳膊往旁边带,她远远望了一眼那屋子,暗暗叹口气,可望不可即,也收了心思,想着跟这位姐姐去躲一躲。
谢翼却不动,恨恨盯着那姑娘。
夏云鹤轻轻捏了捏他掌心,做出无声的口型,“殿下。”
他又红了耳尖,抱紧夏云鹤手臂,用眼神警告。
女子翻了个白眼,没理他。
穿过层层破屋,左拐三次,来到一处萧条小院前。女子从门下青砖摸出一把铜钥匙,肩膀将门一顶,一手握锁头,一手抖着钥匙对锁眼,摸索半天,“咔哒”一声,推开门,门板晃了两下,不是很牢固。
院子不大,有屋舍一间,为女子居所。除外,空空荡荡,再无其他。独东墙一片洁白,毗邻一户院落,屋脊高耸,与周围格格不入。
那是......许行住的地方。
夏云鹤注视此壁,许行与陈海洲关系复杂。自己欲寻许行,又不想被陈海洲察觉。或许,翻过此墙,就能揭晓心中之谜。
女子看她望着墙,以为夏云鹤思君。常言道,思君令人老,她也思君,可惜镜花水月,可望不可即。更别说还有陈海洲那个煞神挡在前面。
瞬间生出些同病相怜的味道,便故意揶揄夏云鹤,“你想翻过去呀?”
夏云鹤被戳破心思,回头,笑了笑,长揖一礼,问道,“不知姐姐如何称呼?”
谢翼神色微变,抬头看向夏云鹤。
女子调笑,摸上她的衣袖,“你问我呀,唤我三娘就好。”
谢翼气呼呼走过来,推开女子,“离先生远点。”
夏云鹤急忙拉住他,微皱眉头,轻声说道,“不可如此。”
三娘哈了一口气,挽上夏云鹤胳膊,哼一声,“我是看在金叶子的面子,平白无故收人钱财良心不安。再说,也是图你——先生,你只是顺带的。”
“你!”少年像一只炸毛的小狮子,恶呼呼地就要去打三娘。
夏云鹤急忙挣脱开三娘手臂,按住谢翼。
忽然外间传来砰砰敲门声。
三人齐齐一愣,三娘皱起眉头,正想前去开门,反被夏云鹤一把拽住。她对谢翼使了个眼色,指了一下隔墙处。
谢翼心领神会,几步蓄力翻上墙头,落到许行院中。
听得墙那面发出问询,“你是谁?怎么......”便再无声音。
夏云鹤回过头,三娘有些愣神,呆呆看着她,“翻,翻过去了。”
本也想让三娘帮自己也翻过墙去,却听“哐当一声”,门被人一脚踹开。
几个面目凶恶的汉子冲进来,围住二人。
门口挤着四五个看热闹的闲汉,集市上见过的矮个儿伶人、光膀汉子都在其中。
众人拥着一位满脸横肉的壮汉,后面跟了位细眉白脸的戴巾郎君。
夏云鹤定睛一瞧,居然是那日在暗香宫里撞见的内侍,他一身时下最新的宝蓝绸镶金边圆领棉袍,鼻孔朝天,看到夏云鹤差点惊呼出声。
壮汉挥手,“搜!”
几位暴徒撸起袖子,举起三娘院中不多的几个陶罐,准备大干一场。
夏云鹤皱起眉头,厉声喝止,“住手!”看向躲在恶徒身后,那位脸色白上加白的内侍,“那位公公,你干什么?”
众人齐齐一震,举着瓶瓶罐罐,呆在原地。
三娘也有些愣,拿着眼睛不断偷瞟夏云鹤。
白脸内侍眼睛乱转,抱着手,佝着腰,小跑到夏云鹤前面,“夏大人。”
三娘张大嘴巴,看看夏云鹤,瞅瞅众人,又扫了几眼卑躬屈膝的内侍,捂紧嘴巴,默默退到一旁。
“嗯。”夏云鹤掀起眼皮看了内侍一眼,声音波澜不惊,“公公别来无恙。”
这人连连点头,眼睛却往三娘的屋子中飘,笑着说,“既然夏大人在此,小人不打扰。”
夏云鹤却喊住他,颔首微笑,“公公若对那屋子感兴趣,不妨去看一看。”
这内侍连称不敢,却是飞速推开三娘的屋子,探头往内细细打量一番。
......
目送众人出门,来时如潮,去时匆匆。
又听外间隐隐约约交谈。
“找遍了,都没有,怎么办?”
“找遍了?”
“呃,就剩许行那里了。”
“那肯定就在那里,去。”
“可那人在啊。”
那人自然指的就是陈海洲。
“怕甚?他今天走了,还能回来不成。”
外面窸窸窣窣一阵,便再没了声音。
三娘拍着胸口走到她身边,前后左右,上上下下打量她,又拉起她手臂,眼中露出羡慕,“你是宫里女官?”脑子一转,指了指墙那边,“那,刚才那位......”
又蹙眉细思,“他喊你先生?你不是女官。”然后,又陷入困惑。
夏云鹤看她还在沉思,暗自思索,今天这事一传出去,恐自己女子身份暴露,便拉住三娘的手,细细嘱咐,“姐姐,我也有难处,看在金叶子的份上,你可得对我的身份保密。”
三娘嘻嘻笑着,掐了掐夏云鹤脸颊,“这有何难?像你这般俊的,扮男扮女都好看哩。”
“可是,”她眼珠一转,“可是郎君呐,我可贪心,这几片金叶子可是不够的。”
夏云鹤推开她的手,微笑看她,“不难。”
忽然,许行院子中传来骂声。
“你们干什么?!”
只听刚才的壮汉恶声恶气说道:“找人!”
他们动作怎么这般快?
夏云鹤心里一揪,想攀到墙头上,探看七皇子情况如何,但是她上不去,急得在墙下团团转。
三娘心中一动,搬来木梯。
她大喜,正欲扶梯而上,忽然听到墙壁对面传来陈海洲阴恻恻的声音,“你们想怎么死?”
这家伙竟然去而复返。
三娘急忙又将夏云鹤从梯子上拉下来,二人挪到旁边,贴在墙壁上探听。
一个尖细的声音带着害怕,颤抖道,“陈爷饶命,误会!”
“噗!”
夏云鹤抖了一下,刀子捅进肉里才会发出这种响动。
紧接一道凄厉的惨叫,一片齐齐抽气声,然后爆出高亢尖锐的尖叫,震得人耳膜发疼,轰隆隆好一阵,随后静了下来。
夏云鹤摸了摸自己耳朵,又听到许行哆哆嗦嗦的声音传来,“你,你......”
“扑腾”,一声重物坠地。
陈海洲惊慌地大喊,“子怀!”
......
四周寂寂,只剩枝头老鸦嘎嘎二声。
夏云鹤舒了口气,卸下精神,举袖擦了擦额上虚汗,咽了口唾沫,揉捏睛明。幸好陈海洲出现,及时掩藏了谢翼。
又听到木门“哐啷”开启,脚步声踏踏十下,谢翼轻描淡写的话,从墙那侧传到这边,她的耳朵中。
“陈大人。”
夏云鹤心头一紧。

连着几日雪天,空气又湿又冷。
吐气化雾,迎面粘在人脸皮上,湿漉漉得并不舒服。
夏云鹤身着厚重衣袍,仍感发冷,抬手擦掉眉头潮气,没注意被狠狠撞了一下,她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幸亏李福顺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她,胖呼呼的太监总管瞪圆眼睛,张嘴准备敲打谁这么不长眼,看清来人后,又像热灶撤柴似的熄了火。
夏云鹤揉着胳膊,目光追随着那侍卫,他头戴金丝嵌珠乌纱冠,身着玄色劲装,眼神锐利,宛如苍鹰。
她心下纳罕,这人反倒行色匆匆,点头致歉后,就快步离开。
顺着他来时方向远眺,夏云鹤瞧见黛瓦红墙,重檐门楣上挂的巨大匾额,御书房。
李福顺前行领路,到门口高声唱报来人,得了里面通传,引夏云鹤入内。
室内地龙烘得脚热,座上的和惠帝冕服未褪,面含笑意。
今早大朝议,户部报了罕见雨雹,牛马死,江东俱冻,灾情并不乐观。
见皇帝神色如此,夏云鹤收视返听,端身而立,将一切关照暂且收于心内。
“逸之,你到上都几年了?”,和惠帝忽然问她。
夏云鹤声音平静,回答道:“从芒种离家,至今两年六个月零三天。”
上首轻嗤一声,“倒是记得清楚。你身体一直不好,冬日多暖着,补气养血的药食常备,小时候见你可不是这样,跟皮猴似的,在水里窜来窜去,还敢把水往朕衣裳上甩。”
“幼时顽劣,不小心惊扰陛下。”
“学他们那般拘谨,朕看着自己的几个儿子,常常想起那时的你,无法无天,谁也不怕,当然,你那时比他们年岁小点,个头也矮,差不多到这儿。”,和惠帝伸手往案边比划一下。
天子又说七皇子拜师礼的事情,问她夏老夫人身体如何,嘱托云云。
谈到她父亲,和惠帝长吁短叹,感慨了一番两人的情意,甚至落下几滴眼泪。
“陛下,臣自父亲逝后,每见旧物,皆感忧愁,忆及先亲曾提夜不收,亦常为其困境忧虑。”
说到这里,和惠帝打断她的话,“夏家的事,朕知道,夜不收在边境苦,朕也知道,可惜......你体弱。”
夏云鹤对上和惠帝的视线,见皇帝深意盈盈,忽然反应过来,天子的耳目遍布京城,自己昨日的行踪,他早已洞若观火。
她心中一紧,撩袍跪下,“陛下,臣只是不忍夜不收老弱病残无人照管,想厚加抚恤,以分陛下之忧。”
室内寂静,空气中弥漫着令人压抑的檀香味道。
和惠帝威严的声音从上首传来,“也好,夏家做这件事也是名正言顺,你私下去办。”
“臣,遵旨。”
天子又笑了两声亲自扶她起来,邀她品鉴书画,还赏了一对洒金银五色腊笺,让她多教老七写字。
君臣之间十分融洽。
甫一出宫门,夏云鹤心头掠过一丝回忆,撞她的侍卫曾于昭狱中见过。他呈给定国公一物,定国公又当着太子的面展示给她看。
通敌书信......“夏云鹤,你睁大眼睛看清楚些。”
与她一样的字迹,令人心惊胆战......
抽身回忆,她垂眸抓紧手中腊笺纸,谁当初仿了她的字迹,得拜托傅三爷查一查。
走了几步,夏云鹤却停住脚。
口中一字一字琢磨,“傅,三,爷?”
傅三昨日犹豫不决,和惠帝今日警告,联系起早晨行色匆匆的侍卫......想通中间关节,她心中发寒,天子早就将夏家的情报势力消化得一干二净,哪里需她抚恤?
可确实同意让她私下去办,是顺水推舟还是另有他因?
举目四望,她心中茫然,上都如同一汪深潭,吸着众人越陷越深......寒风一吹,她惊出一身冷汗,又是连咳几声。
这些勾心斗角,往来相克,真折磨人。傅三用不成,臻娘虽忠心,可心思直,这事只能她自己去查。
雪后初晴,连日阳光明媚。
上都八街九陌,商贾云集,楼阁高耸。岁末之际,适值天子寿辰将临,城乡内外,悬灯张彩,欢庆氛围浓烈。放眼望去,一片繁忙热闹。届时,皇城内外放假三日,阖城同庆,老少咸集,无不开怀畅饮,欢天喜地。
夏云鹤漫步街头,置身人声鼎沸处,吵吵嚷嚷的烟火气慢慢滋养她的心,整个人也活了过来。
可惜,她要办的事情没有丝毫进展,非无仿笔者,而是模仿得不像,前世她看到自己那封“通敌”信,被惊得说不出话,笔势落尾,字体间距,活像另一个她写的,那人对细节掌控之精,她心中清楚,他们都不是自己要找的那个人。
一点着落也没有,事情仿佛陷入僵局。
她看了会街头撂地卖药、说书、杂耍,踅到茶馆听了时下新鲜的小道消息,又继续漫无目的地四处闲逛。
待转过河坊街,四周高高的墙壁拦住街面上的喧嚣,给背街辟开一片寂静,墙上爬满薜萝枯藤,顺着枯枝指引,她来到一片闹中取静之地。
书斋不大,门前列松桧盆景,青葱郁然。旁置一洗砚池,又设盆池,蓄金鲫五头,悠然自得。
书斋匾额用古隶书题字“墨柏斋”,入内,一银眉鹤发的老先生正挥毫泼墨,写的是“光而不耀,静水流深。和光同尘,与时舒卷。”
夏云鹤默不打扰,伫立一旁静静观看。
斋内陈设简朴,一案,一榻,一博山,一笔,一砚,右列书格一,分三层,最上有宣纸两摞,墙上只挂一副横字,上书“墨韵留香”,字体遒劲,沧桑古朴,与老人字迹如出一辙。
等老人写完,夏云鹤问了斋号,道了声“墨柏先生”,又赞了几句墙上墨宝,老人听她讲完,捋着胡子直笑,“小友不知,那并不是老夫所写,乃老夫侄子许行仿笔。老夫觉得他写得像,悬于此,常误众人,亦趣事一桩。”
许行?仿的笔迹?
夏云鹤又喜又惊,心中暗道踏破铁鞋无觅处,拱手相问,“不知许郎君何处高就?”
墨柏先生摇头叹气,“子怀一心求取功名,但屡试不中,生活落魄,老夫时常资助,偶尔会来借宣纸一二。”
正想追问许行何时会来,忽听身后有人朗声招呼,“许先生,我来借几张草宣。”
她心中一喜,转身回头,定睛一打量,却皱起眉头,来人是那位眼神锐利如鹰的侍卫。
今日他一身青灰纱罩便袍,柔和了肃杀之气,面色红润略显疲惫,额上有汗,右手拎三包草药。
见到夏云鹤,这人也吃了一惊,墨柏先生却没有注意这些,热心引荐二人认识。
经过介绍,夏云鹤才知道,这位名叫陈海洲,许行对他曾有一饭之恩,二人引为好友,交情匪浅。
陈海洲笑着同夏云鹤打招呼,“那日走得急,冲撞了夏大人,还请大人多包涵。”
“陈统领有公务在身,不妨事。”
墨柏先生一旁奇道:“原来你们认识。”
见夏云鹤点出自己身份,陈海洲神色微变,不着痕迹上下打量几眼夏云鹤,讪讪笑了声,转身对老人道,“宫里曾经见过一面。许先生,子怀染了风寒,我代他取些宣纸。”
听到侄儿生病,老人眉头紧锁,仔细问了情况,说隔日去看望。陈海洲道并不妨事,让老人莫急,又担心许行身体,挟着草宣匆匆离开。
夏云鹤觉得有趣,这位陈统领总是行色匆匆。
她心中也逐渐明朗,与老人随便攀扯了些写字品鉴之道,察觉老人神色恹恹,也不多留,相约来日再叙。
几日后,七皇子服青衿,有执事奉酒,相者引之,一跪一拜,行了拜师礼,送帛五匹、酒二斗、修五脡。
夏云鹤赠他笔墨纸砚,字帖书籍,勉力他用功读书。
忙忙乱乱已是半月过去。
这日,夏云鹤家中闲坐,整理这些日子搜集的仿笔人信息,一张一张细细分类。厚重灰布门帘猛地一掀,一股冷风袭来,她忙用手护住纸张,不让它们乱飞。
臻娘端了一叠芸豆,喜滋滋冲她喊,“公子,三爷来啦。”
她站在桌案前,远远透过帘缝往外面一窥,果然,傅三搓着手,缩着背,站在屋外时不时哈气跺脚。
夏云鹤将纸张藏入匣中,让臻娘放人。
傅三佝偻着腰进来,眉眼恭敬,拱手道,“公子。”说着,从怀中掏出一沓罗纹纸,“这是夜不收剩下人员名册。”
“这么多?”,夏云鹤有些诧异,吃不准傅三意思,抬手接过他手中名单,坐于炕沿细细查看,本来神色平常,越看脸色越沉。
“名单一共三百八十四人,战死三百四十五人,仅剩三十九人。”
怪不得天子放心让她抚恤残兵,偌大的夏家夜不收,已经被削减得几乎没有剩下。
自古君王皆握权自保,和惠帝亦然。或许从祖父夏灿投靠朝廷那日,夜不收的命运就已写定。
她抬头看着臻娘,笑着说,“臻娘,你先出去,我有些话想和三爷单独说。”
臻娘应了一声,挑帘出屋。
等臻娘走远后,夏云鹤缓缓开口,“三爷,你认识陈海洲吗?”
听到这个名字,傅三一脸震惊,抖着嘴唇看她一眼,扑通一声跪下,连连磕头,结结巴巴解释,“公子,小人不是有意欺瞒公子。只是,只是,陈大人是陛下所派,我这样做,老夫人也是同意的。”
“老夫人同意?”
“老夫人说一切都是为保住夏家,还有,还有......保住,公子。老夫人说,君王卧榻之侧,哪里容他人酣睡,老爷出事就是明证。”
“够了!三爷不必再说。”,夏云鹤咬牙打断傅三,却听外间有人高声说话。
“夏大人,您准备准备,七皇子开蒙第一课,咱接你过去。”
外面喧闹,夏云鹤直起身,示意傅三噤声。
她半挑帘子,李福顺也就收了掀帘子的动作,拢起手对她笑,“七皇子练了几日字,正嚷嚷着让夏大人教呢。”
夏云鹤颔首,“容我收拾一番。”
说完,她撤下帘,听得臻娘哄着李福顺往院中去等。
回到屋内,见傅三窝起身子蹲在地上,瞥她一眼又飞速垂头,夏云鹤心中不忍,毕竟是同乡,又是夏家老人,扶起傅三,长揖道,“三爷见谅,云鹤一时失态。只是人多耳杂,此事休要再提。待我与宫里内侍走后你再出来。”
傅三愣愣点头,仿着她的手势笨拙地回了个礼。
天子心难测,她只能另做打算。
简单洗漱一番,夏云鹤换上笑脸,随李福顺入宫不提。

七皇子的寝宫离梅香亭不远,沿岸边缓步而行,转过重重叠叠的假山,再穿一条蜿蜒小径,也就到了。
只是宫门朱漆渐次剥落,放门钉亦失落多枚,墙体更显得敝旧,透出一股颓圮气息。
夏云鹤在宫门前停下,抬头凝视古旧的门楣,目光落在那与宫殿一样苍老的匾额上。
暗香宫。
她轻声喃喃,眉头微蹙。
李福顺耳尖一动,听出她语带疑惑,便细心解释,“此原是梅夫人住处,梅夫人早逝,也就闲置下来。七皇子回来后,陛下让安排在原处。”
夏云鹤抬手指了指匾额,“梅夫人是七皇子母妃?”
胖内侍倒吸一口气,急忙压低她手背,又瞥了一圈四周,见无人后,才小声对她说,“夏大人,这话别提。”
他撤回擎住夏云鹤腕子的手,卷起袖口,走到门下,用力去推厚重的楠木宫门,“吱嘎——”一声,宫门开了一条缝。
李福顺擦擦额头虚汗,叹了一口气,咧开嘴无奈地笑,“宫里禁忌多,夏大人不知道也正常,很多事情上了岁数的老人也不一定知道。”
说着,他先行从细缝挤进宫门。
夏云鹤紧随其后,侧身滑入宫殿。
入目是一片荒草凄迷景象,半人高的野草将破败的屋舍吞入其中,夏云鹤愕然驻足,这样的地方还能住人?
见她有些局促,李福顺笑道,“夏大人,多来几次就适应了。”
胖胖的太监总管替她拨开杂草,引她小心避开碎裂台阶,免得崴脚。
渐近檐下,隐隐听见一个内侍懒散且洋洋得意的声音,“七殿下,消停会吧,夏大人该来自然会来。您这么顽劣,与礼不合。”
夏云鹤轻轻咳嗽一声,屋内顿时陷入寂静。
接着,听到一阵翻腾,一细眉白面青衣内侍跌着脚滑跪出来,他左眼一团青黑,一见到他们二人,便伏在地上“砰砰”磕头。
又爬到李福顺脚下,边磕边哭,“爷爷给小人做主啊。”
没了在屋子中的嚣张,细眉白脸的内侍把身子贴在地上,抖成筛子。
李福顺一脚踹开他,面上染了几分厉色,“伺候主子不上心,活该你被打。还不滚。”
那人连连应声,弓起腰,抱着胸口,倒退离开。
“哼!”
夏云鹤闻声回头,看见七皇子穿着月白色棉袍,手腕处明显短了一截,衣衫紧紧缚在身上,不禁微微皱眉,心中暗暗斥责宫里内侍的见风使舵。
谢翼看见她,眼睛一亮,眼角扬起的嘲讽,瞬间敛去,换成一副乖巧模样。
给她行了礼,安静喊了一声,“先生。”
可话尾的颤音,暴露出他有一丝紧张。
一个母妃早逝,久为人质的皇子,不受父亲喜爱和重视,给自己武装起锋利的爪子,应对着宫内的明枪暗箭,夏云鹤心中生出一丝可怜。
李福顺掀高帘子,让七皇子和夏云鹤进屋。
进门一瞬间,夏云鹤注意到,七皇子左侧衣袖上有一道裂口,一动就会露出里面深红色勒痕。
屋子的中央置了一扇紫木牙雕喜鹊报春旧立屏,屏风的缝隙处久未打扫,积满泥垢,原本深邃柔和的木料失去光泽,只剩下黑沉沉的压抑,喜鹊眼珠与花枝上的宝石也不知所踪。
屏风背后落了张黄花梨透雕灯挂椅,椅子上的漆大片大片剥落,靠背右腿被磕下一角,豁口平整,周遭带了些剐蹭,露出木头原本细腻的纹理。
剩余家具也没什么新鲜,与屏风、灯挂椅一样破旧。
只是屏风背后一把椅子实在有些突兀,看到七皇子的勒痕,夏云鹤暗自猜想,许是听见她的咳嗽声,那内侍才匆忙将人从椅子上放下来。至于绑人的绳子去哪里去了,她环视屋子,并没看见矮柜之类的家具,忽然忆起那人弓腰抱胸,似乎在隐藏什么。
这人一见到他们就磕头求饶,佝偻掩饰,显然心虚。
先前没有多留意,想到这儿,夏云鹤脊背发凉。
七皇子请她坐于书案后方,恭敬作揖,李福顺站一旁看着,他还得给天子回禀情况。
看到少年处变不惊,夏云鹤收了心思,从小在阴谋诡计中成长起来,这些对七皇子而言,或许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
不等她问,少年将压在砚台下的纸张平铺书案,呈在她面前。
纸上歪歪扭扭写着他的名字,纸面满是折皱,还落了几个肥大的灰色脚印,夏云鹤视若无睹,拿起宣纸细细审视。
品鉴书画,她最喜观墨痕干涸处。墨迹一干书法奥妙就会显现,水分蒸发,留下的水渍印记就能看出是死墨还是活墨,是否深浅有致,浓淡分明,潜藏变化。
纸上的两个字歪七扭八,犹如乱麻,看似笨拙,细看却会发现,用笔用墨十分老道,笔画勾连处也是精心设计。
换句话来讲,谢翼煞费心思将字写成这幅丑模样。
夏云鹤放下宣纸,轻柔额头,阖眼静思,替谢翼的心机之深感慨,真是难为七殿下这么努力藏拙。
睁开眼睛,眉带忧愁,她看向李福顺,深深叹口气。
李福顺是看见七皇子这惊涛骇浪一般的字儿的,以为夏云鹤心中忧虑教导之难,便笑着安慰她,“夏大人,慢慢来。”
夏云鹤点点头,眼睛扫到挂在少年肘后的衣袖破片,故意问他,“殿下,你的衣服破口怎么越来越大了?”
只见谢翼咬紧嘴唇,眼中蓄满泪水看向李福顺,颤巍巍将勒痕露给太监总管看。
李福顺脸色一白,嚷嚷起来,“天可怜见呐,殿下,奴才这就给您取舒痕膏来。”
说罢,撩起衣袍,一路小跑出了暗香宫。
打发走太监总管,谢翼擦干眼泪,露出两颗小虎牙,笑得开心。
夏云鹤抚平纸张,看向谢翼,“殿下故意把衣服撕破,露出伤口,这下得偿所愿了。”
见夏云鹤点破自己的小心思,谢翼咬着下唇,小心问她,“先生,您生气了吗?”
“宫内陷阱甚多,殿下小心。”
夏云鹤手臂枕在书案上,露出一小截莹白的细腕,手掌指节纤长,骨肉匀称。
谢翼盯着她手指,斟酌问道,“先生不教我写字吗?”
夏云鹤瞟了眼谢翼,发现他盯着自己手指发呆,遂藏起手掌,心道谢翼是否与自己一样,也是重生,于是小心翼翼套话。
“臣观殿下用墨,宛如熟手。认真书写即可。”
七皇子讶然,低首垂眸,敛去眼中情绪,说,“先生不想教我,那天何必选中我?如果是可怜我无母族庇护,大可不必。”
听到七皇子这么说,夏云鹤右手食指,轻轻敲击桌案,她有些吃不准,谢翼有没有重生,轻皱眉头,心一横,再试他一试,道,“或许我和殿下一样。”
一样?
谢翼歪起脑袋,发出疑问,“我母妃走得早?先生也一样?”
这话倒把夏云鹤噎了一下。
谢翼却没再看她,垂着眼睛兀自说道,“母妃早逝,我在外六年,回来也不被父皇重视。先生明明可以选太子,四皇兄,五皇兄,但是选择了我,我真的很开心。”
“只有一事我想向先生求个答案。”谢翼抬起头,眼中稚气尽脱,声音带了些许不解,“之前在使团中,先生一袭红衣,意气风发,待人赤诚热情,如今为何这般疏远?”
夏云鹤露出迷茫神色,却听谢翼继续说道,“先生接我回国的那天,我一眼就记住先生了。”
谢翼的话将她拉入遥远回忆,楚国险胜,北戎提出交换人质,她作为副使随使团接洽,为了不失风范,顶着病躯跨马见北戎诸将。
红衣跨马少年郎,踏尽游花胡虏处。
再意气风发,也是昨日景。
“殿下,”话才开头,她却不知道怎么去说,七皇子的心智,比一般人都要深。沉默良久,才道,“今日不同往昔,殿下如今处境,藏器待时是上策,只是殿下再多些坦诚,下官才能助殿下一臂之力。”
谢翼皱起眉头,有些看不懂她,垂眸沉思,忽得恍然大悟,“先生怀疑我的字?”
夏云鹤抬眸看他,只听谢翼缓缓说道,“我的字是春兰姑姑教的,她为了护我死在北戎,教我想活下去就要藏拙,今日被先生点破,我相信先生,所以如实相告。”
少年眼神明亮坚定,恍惚间,与记忆深处那张脸重叠起来。
那是在边境校场上看见七皇子的,只是一瞥,却浓的好似烈酒,深深刻在她脑海中。
少年剑眉硬挺,眼神锐利,发髻束进皮制武士冠中,头戴暗红织锦云纹抹额,身着红黑相间的素色箭衣,足蹬犰皮靴子,腰侧配箭袋,整个人生气勃勃。
他站在尘土飞扬的校场中央,神色凛然,左手握玄木硬弓,右手抽腰间羽箭,弓弦一震,箭矢如流星射中百米外草靶,满场军士爆出欢呼喝彩。
她那时初至边城,整日忙于军务,唯有那日下午,站在场外看了许久,待日头西斜,晚霞映红众人,七皇子突然看向她的方向,扬起笑脸,露出灿白的牙齿,夕阳下回头再次搭弓,连射三箭,次次皆中靶心,校场欢呼更甚。
鲜衣怒马,正当少年。
夏云鹤抽身回忆,擦了擦眼睛,“殿下恕罪,是臣失仪。”
她想了想,提笔在纸上落下一句诗。
希君生羽翼,一化北溟鱼。
谢翼低头盯着骨肉匀称的字体细喃,弯起眼睛,“我真的很开心。”

新平元年,腊月二十九,大雪纷飞。
楚国上都,北宫门。
宫门楼上吊了一个人。
雪虐风饕,人早冻得僵硬,鹅毛雪片一层层覆盖其上,遮住污秽,亦遮住那人的真实样貌,只留下一地洁白。
这样凶寒的日子,又临近年关,本应在家中享受人间喜乐,避免外出,唯独出了这档子事,新帝特命朝臣们今日前来听训。
在此等候朝见的臣子们,只要抬头,均可见朱红宫门楼上悬挂的人。
“夏云鹤竟敢侵吞先皇陵地,还涉嫌通敌叛国,落到这般下场,实在是罪有应得。”
“那夏云鹤仗着自己是帝师,处处擎制新帝,大权独握,定国公怎能容忍这个眼中钉?”
“可惜了,元化四十年的探花,郎艳独绝,世无其双,听说才二十九岁,就这么......”
“嘘,莫说了,定国公。”
几位身着飞禽补子朝服的大人互望一眼,止住话头,规矩站定,却忍不住往后打量。
一顶通体漆黑的小轿迎着风雪,慢悠悠晃至众人眼前,抬轿的四个轿夫身材魁梧,眼神警惕,一股凶悍之气扑面而来。
四人目不斜视,掠过众位臣子,抬着并不显眼的轿子稳稳朝宫门方向走去。
夏云鹤的残魂在空中冷眼审视众人,雪花穿过她透明身躯,大臣们冻得发抖,而她无感无觉。
从前朝探花郎,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帝师,她用了十年,将太子从十五岁辅佐至登帝,自认兢兢业业,谁知满腔热血错付,反被构陷通敌。
她低头打量双手,原本纤长的手指现在白骨森森,无奈自嘲一声。
犹记得行刑前夜,新帝唯一一次来昭狱看她,“夏云鹤,你执教有方,孤心存感激。但夏府查获通敌书信,老师你通敌叛国。念在昔日恩情......”
通敌叛国?
那人盯着她溃烂的手指,沉默良久,转头向狱卒发难,“昏聩之徒,速请御医诊视,昭狱诸事何不尽职?”
有人唯唯诺诺领命去了,夏云鹤心中发笑,新帝伪善,此举不过惺惺作态。
宦海沉浮十年,她什么没见过,同先皇不露声色的阴狠相比,太子略显浮躁,差点火候。
雪片盖住夏云鹤眼睫,打断她的回忆。她冷冷看着百官从宫门口鱼贯而入,直到宫门关闭,将官员们的交谈声隔在宫墙之内。
她收回目光,仰头望天,厚重的云层压迫大地,飞雪从茫茫天际飘落,天地一白,她眼中滑落的,却是两行血泪。
风雪肆虐,北宫门时光飞速轮转十秋。楚国皇宫化作一片火海,北戎铁骑擦着她脸颊疾驰而过,震天的马蹄声,尖锐的哭喊声,破碎的肢体,血流成河。
楚国,亡了。
夏云鹤双眼圆睁,惊愕地看着眼前这片如同炼狱般的人间景象,心痛得几乎无法呼吸。北戎战败元气大伤,二十年才能恢复,他们如何在十年后攻破楚国王都?新帝又是如何守护国家,导致十年后的惨状?
火光中,她看见一守城将领孤身奋战。粮草耗尽,箭矢无援,他满身血污,面目模糊,唯有琥珀般的眼睛闪烁凶狠。
他脚下尸山血海,猩红披风猎猎作响。在击退一群敌兵后,终被北戎主将下令射杀。
夏云鹤紧闭双眼,喉间呜咽。她女扮男装入仕十年,仅求“国泰民安、海清河晏”八字。生前被构陷下狱,死后见家国沦陷,如何让她甘心?只恨自己一缕残魂无力回天。
意识朦朦胧胧,她听见耳畔焦急的说话声,“夏大人,感觉怎样了,哎呦喂......火盆呢,快点啊。”
这人声音阴柔,话语却颇具威严,夏云鹤脑中嗡一声,身体仿佛被人重击一拳,灵魂猛地一坠。
她勉力睁开眼睛,对上三张胖瘦不一的大脸,惊了一瞬,下意识后退,被一名圆圆胖胖,身着蓝锻裌袍的内侍眼疾手快地捉住她肘部,这人弯起眼睛,如释重负般长舒口气,轻拍她手臂,一脸后怕。
“夏大人哟,可吓死咱了。选皇子的事还没定呢,您可千万撑住了。”
选皇子?夏云鹤愣了下,上一刻是上都沦陷的人间惨状,下一刻竟是挑选皇子?饶是她心理强大,现在也是脑子发懵,不禁疑惑自己又到了何处?
她慢慢从胖内侍手中抽回手臂,揉着身上绯色鸂鶒补子官服,转动眼珠,默默打量四周。一水新置黄梨木桌椅,屋角一只落地青花山水云松瓷瓶矗立,内插一树新剪半开梅花,幽香四溢。
与之前残酷血腥的城破场景大不相同。
屋内暖意氤氲,熏得她喉咙丝丝发痒,她捂嘴猛咳,三人慌忙为她抚背顺气,为首的胖内侍连连祈祷,“陛下保佑,夏大人健健康康。”
忙活好一阵,夏云鹤顺了气,胖内侍差使两名小宦官,“你去柜中取来手炉,你拿火钳拨旺炭火。”
他又转过头对夏云鹤笑道:“陛下福德深厚,有先见之明,说夏大人畏寒,让奴才们提前备着东西,银丝炭也是陛下专门从惜薪司拨出来的。”
夏云鹤扫了眼炭盆中的白霜无烟炭,觉得喉头更痒,又掩住嘴咳嗽几声。
这熟悉的痛感,让她想起生前孱弱多病,如今这感觉怎么又回来了?
她摸上自己的脖颈,没有疤痕,接着摊开手掌,盯着细长光洁的手指,微微蹙眉。
鲜活的内侍、红色的官服、健全的手指,以及选皇子?一切似曾相识,自己好像回到了八年前,那个改变她命运的日子。
她心中一喜,伸直手指又弯曲,感受新生,忽然有人往她手中塞了一个棉绒布包裹的暖暖手炉,她愣愣抬头,发觉屋内只剩胖内侍和自己,那两名小宦官已被打发出去,胖内侍拧眉打量她,“夏大人,您还好吧?”
夏云鹤呆了一瞬,很快调整好,试探地同他打招呼,“李总管?”
李福顺察觉夏云鹤醒来后有些异常,似乎往日锋芒不再,倒多了几分内敛平和,但很快打消念头,暗自揣度,许是夏云鹤还没缓过来。
他想了想陛下的话,堆出笑容,“今儿天寒,夏大人要实在不舒服,咱给陛下回禀情况,请陛下裁夺。”
夏云鹤心中骇然,当初如何被构陷下狱,遭受折磨,以及楚国覆灭的情景,一一在脑海浮现。
她将手炉置于桌案,起身振衣,向李福顺长揖一礼,“李总管,云鹤旧疾,刚已休息片刻,为臣如此,已是逾矩,不敢再误正事。”
上辈子就是陛下裁夺,顺着定国公的建议,将自己指派给太子当老师,在“伪君子”太子手下,她最终落得个悲惨下场,死后声名狼藉。
出了值房,夏云鹤裹紧白色狐裘大氅,紧跟李福顺脚步,行过曲折长廊,见四周琉璃飞瓦,高檐翘脚,皇家气象威严。
行至半途,李福顺特意叮嘱她,“陛下惜才,夏大人莫要辜负。”
这明晃晃的暗示,夏云鹤脑中警觉。太子作为一国储君,示好者不计其数。
前世她被指派选择太子,而今,棋局重新码盘,昭狱之冤,国破之惨,民生之艰......
她攥紧拳头,朋党倾轧,暗流涌动,重新躬身入局,她定要平前世之冤,护今生家国,而她手中棋子,得自己挑。
正想着,李福顺领她至一处临水亭阁,匾额上御笔亲题三字“梅香亭”。时值寒冬,湖面冰封,唯有亭阁一侧,梅香袭人。三名高高低低,身着素面滚边毛绒大氅的皇子久候多时,其中太子尤为引人注目。
也正因太子在,阁中多置了五个炭盆,个个烧得极旺,所以此处并不寒冷,反在红梅映衬下,别有一番情致。
李福顺对众皇子行礼,引荐夏云鹤同几人认识,夏云鹤一一行礼,神色如常。
总管太监李福顺目光梭巡周围片刻,转头请示太子,“殿下,七殿下没来吗?”
旁边一人嗤笑出声,“他自知身份卑贱,不会来凑热闹。”
太子微微皱眉,轻声斥责,“五弟,不可妄言。七弟敌国为质多年,两月前才归国,说起来,还是夏大人作为使节迎回他的。”
皇家子弟容貌端正,几人谈笑间自带风流。
看到太子,夏云鹤又忆起当初如何被构陷折磨,也没心思玩笑,叉手正色道,“陛下恩泽天下,宅心仁厚,七殿下还是派人请来的好。”
李福顺笑着接话,“夏大人说的是。陛下吩咐过,您只管按您的方式考校诸皇子。”
夏云鹤明白,七皇子虽不受陛下喜爱,但仍是皇子。李福顺为天子效力,即便只是走形式,也不敢遗漏任何一人,让天子丢了面子。
她一直体弱,在雪地冻了会儿,咳嗽不止。几位皇子忙将她让到炭盆旁,太子更将手中暖炉递给她,殷勤关怀。
夏云鹤嘴角噙笑,顺着几人的话随意应付,三人表面兄友弟恭,实际心思各异,夺嫡之争几人撕破脸面,非生即死,倒是一直驻守边境的七皇子安稳活到太子登基后。
说话间,李福顺引来一人,却不进亭,远远站在梅从边,亭中诸皇子一时噤声,只见来人衣着单薄,与亭中拥毳衣炉火的几人仿佛两个世界。
夏云鹤瞥了一眼满脸冻红的少年,恰对上少年无悲无喜的双眸,微微一怔,一双琥珀色眼睛。
她脑中轰一声,顿时想起死后看见的,那个宁死不降的将军,一模一样的眸子。
原来是七皇子。
昔忆泛起,元化四十八年深秋,她监军边陲。七皇子谢翼一战成名,今上赐豪宅美妾,均辞不受,天子震怒,七皇子留了句,“北戎未灭,戍边先行”,携亲卫纵马归边,气得天子专门派人去边境打了他一顿。
她勾起嘴角,抬眼细细打量少年,发现少年也在看她,心中一凛,别开眼,垂眸思索。
一个不受父亲喜爱的皇子,心怀家国,战死沙场,她要阻止悲剧重演,七皇子或许是一个好的人选。
她心中有了答案,抬眸撞上少年磊落的目光。
五皇子怒斥道:“谢翼,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如此无礼地盯着夏大人!”
谢翼垂下脑袋,瑟瑟发抖。夏云鹤起身解下狐裘,走出亭子,将衣服披在矮她半头的少年身上,强忍着刺骨寒意,露出笑容。
“七殿下,可愿拜我为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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