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女主角分别是江晚余祁让的女频言情小说《私奔前一天,疯批帝王截胡我江晚余祁让》,由网络作家“江晚余”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殿中一片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沈长安身上,不知他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虽说他这些年确实为朝廷立下了汗马功劳,皇帝也对他十分看重,可他也不敢仗着军功公然拒绝皇上的赐婚吧?先不说皇上会怎么想他,永乐公主如此高贵的身份,被一个臣子当众拒绝,叫她的脸面往哪儿搁?今后还怎么再和别人议亲?还有太后,公主虽不是她亲生的,好歹叫她一声母后,自己的女儿被人拒了婚,做母亲的脸上又有什么光彩?沈家若真敢拒婚,只怕好日子也要到头了。祁让早料到沈家会犹豫,但他并不着急,因为他相信他们不敢拒绝。他坐下来,端着君王的从容气度,对沈长安道:“男婚女嫁,两情相悦方能美满,皇妹对沈将军早有倾慕之心,因此母后才托了朕为你二人牵线搭桥,也是朕的疏忽,事先忘了征求你的意见,...
《私奔前一天,疯批帝王截胡我江晚余祁让》精彩片段
殿中一片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沈长安身上,不知他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虽说他这些年确实为朝廷立下了汗马功劳,皇帝也对他十分看重,可他也不敢仗着军功公然拒绝皇上的赐婚吧?
先不说皇上会怎么想他,永乐公主如此高贵的身份,被一个臣子当众拒绝,叫她的脸面往哪儿搁?
今后还怎么再和别人议亲?
还有太后,公主虽不是她亲生的,好歹叫她一声母后,自己的女儿被人拒了婚,做母亲的脸上又有什么光彩?
沈家若真敢拒婚,只怕好日子也要到头了。
祁让早料到沈家会犹豫,但他并不着急,因为他相信他们不敢拒绝。
他坐下来,端着君王的从容气度,对沈长安道:“男婚女嫁,两情相悦方能美满,皇妹对沈将军早有倾慕之心,因此母后才托了朕为你二人牵线搭桥,也是朕的疏忽,事先忘了征求你的意见,不知沈将军这边意下如何?”
永乐公主羞答答低下了头。
晚余的心却如同被人架在火上烤。
众目睽睽之下,沈长安挺直腰身,冲祁让抱拳道:“承蒙皇上与公主厚爱,但臣恐怕要辜负公主的美意了。”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永乐公主吃惊地抬起头,失望代替了羞涩。
晚余并没有因为沈长安的话好受一点,反倒更加替他揪起了心。
出于私心,她当然不希望沈长安答应这门亲事,可如果沈长安不答应,违抗皇命的代价只怕整个沈家都承受不起。
为什么他们总要面临这样两难的境地,为什么上天就是不肯对他们施舍一点怜悯?
这无上的皇权,真是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太后气愤地拍了下桌子:“沈长安,你什么意思,你瞧不起我们永乐是吗?”
“太后息怒。”沈长安不慌不忙道,“臣没有一丝一毫瞧不起公主的意思,只是臣立志驻守边境,此生都不打算留居京城。
然西北苦寒,风沙狼烟,战事不断,公主千金之躯,怎能随臣到那种地方受苦,臣恳请皇上收回成命,莫要误了公主一生。”
他这个理由倒是说得过去,沈闻正松口气,连忙点头附和:
“皇上明鉴,小儿确实多次提起长驻西北是他此生志向,臣虽有不舍,也愿成全他报销国家,守护边境黎民之志。
诚如小儿所言,西北苦寒,战事不断,公主金尊玉贵,万不能到那荒芜之地受苦,还请皇上太后三思。”
祁让不动声色地转动着拇指上的白玉扳指,幽深的凤眸微微眯起,在父子两个脸上来回扫视。
宾客们看不透他此刻心情,全都吓得大气不敢出。
良久,祁让轻笑一声,像自嘲,又像是冷笑:“沈将军镇守西北劳苦功高,朕是为了嘉奖你,才将公主许给你,你们全家吓成这样,怎么倒像朕强人所难似的?”
“皇上这么说,臣实在惶恐。”沈长安伏身叩首,“皇上对臣的厚爱臣感激不尽,臣并非不识抬举,实在是西北条件恶劣,不忍心让公主跟着臣吃苦受罪。
皇上若真怜惜臣身边无人,不如将您跟前的婢女赐一个给臣做妻子,如此既可彰显皇上的天恩浩荡,也免得公主背井离乡,与太后骨肉分离之苦,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祁让愣住。
殿中宾客也都愣住。
晚余瞬间明白了沈长安的意思,紧张得快要喘不上气。
平西侯夫人显然也明白了儿子的意思,紧张程度和晚余不相上下。
她不想儿子尚公主,假如儿子真能顺利向皇上讨来那个丫头,她也认了。
可是,如果儿子公然提出要那个丫头,皇上会不会怀疑他们从前就认识?
侯夫人的心都纠结成一团,这时,忽听妃嫔坐席中响起一串清脆的笑声。
众人都朝着那个笑声看过去,只见一直安静吃席的淑妃娘娘袅袅婷婷地站了起来。
“皇上,臣妾觉得沈小侯爷这个提议很好,历朝历代不乏君王收干女儿替公主和亲的例子,皇上不妨收个干妹妹替公主嫁给沈小侯爷,如此一来,既嘉奖了小侯爷,公主也不用去西北受苦,岂不两全其美?”
她显然觉得自己的提议也很好,不等祁让开口,便指着晚余道:“晚余姑娘是皇上跟前最漂亮也最吃苦耐劳的婢女,臣妾以为将她赐给沈小侯爷再合适不过,不知皇上,太后,和诸位姐妹以为如何?”
晚余突然被提起,心情复杂不知该如何应对,只得装作害怕跪在了地上,把头深深埋下。
宾客们都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皇帝的脸色已经肉眼可见的阴沉下来。
以兰贵妃为首的众位妃嫔震惊于淑妃的大胆,又都心照不宣地认为这是一个赶江晚余出宫的绝佳时机,于是便纷纷点头表示认同。
“淑妃说得对,咱们公主多娇贵的人儿,怎能到西北荒凉之地受苦,晚余姑娘长得好看,性情也温和,臣妾也觉得她和沈小侯爷挺般配的。”
“是啊是啊,晚余姑娘是皇上跟前最得脸的婢女,将她赐给小侯爷,既可彰显皇上的恩典,又能免除公主背井离乡之苦,确实更合适不过了。”
“没错,臣妾也认为晚余姑娘比公主更合适,皇上就把她赐给沈小侯爷吧!”
娘娘们说得热闹,永乐公主的脸色越来越差。
太后神情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却是什么也没说,只等皇帝开口。
祁让心头火腾腾地往上窜,恨不得立刻叫人把淑妃拉出去砍头。
他原就不想让她来的,怕她当着众人的面找江晚余麻烦。
不承想,她最后找的竟是自己的麻烦。
她明知自己对江晚余的态度,竟然当场提议把江晚余赐给沈长安,不用想也知道她安的什么心。
看来自己还是对她太宽容了。
祁让气得咬牙,孙良言站在他身旁,都能听到他逐渐加重的呼吸。
淑妃娘娘真是不要命了,为了把晚余姑娘弄走,不惜在大庭广众之下把皇上架起来。
还有各宫的娘娘,怎么都疯了似的,跟着淑妃娘娘瞎起哄,她们就不怕皇上和她们秋后算账吗?
女人的嫉妒心真是太可怕了。
不过话说回来,如果她们真能说动皇上把晚余放出去,对于晚余姑娘来说,倒是天大的恩情。
只是不知道皇上会不会松这个口?
沈长安借机向晚余那边看了一眼:“皇上,臣也觉得这位姑娘挺好的,就请皇上割爱,将她赐予臣为妻吧!”
晚余在极度的恐惧与绝望中,反倒被祁让激起了斗志。
祁让想让她屈服,她偏不!
他以为手握无上皇权就能令她低头吗?
她偏要与这无上的皇权抗争到底!
晚余定了定神,眼泪汪汪地对赖三春比划道:“我错了,我有眼不识泰山,小瞧了你,只要你别向皇上告发我,我什么都听你的,只求你发发慈悲,让我缓两天再伺候你行吗?”
她突然如此卑微,如此顺从,赖三春意外之余,还保持着警惕:“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是缓兵之计,你想先稳住我,然后再叫徐清盏杀了我,是吗?”
他大笑两声又道:“你知道我为什么到现在才来找你吗,因为徐清盏被皇上派出去办差了,最快也要大后天才能回来。”
晚余又是一惊,连忙摇头否认,指着他手上的伤比划道:“您有免死金牌,我怎么敢杀你,可你受了这么重的伤,难道不需要包扎吗?”
赖三春满脑子都是那档子事儿,都快忘了自己的伤,被晚余一提醒,才惊觉自己的血一直不停的在流,地上,床上,他自己身上,流得到处都是。
他真怕自己这样下去会血尽人亡,便也不再纠缠,急忙忙回去包扎伤口。
临走丢下一句话:“你最好老实点,别出什么夭蛾子,否则我就把你和徐清盏的事告诉皇上。”
晚余听着他脚步声远去,整个人瘫软在床上,身体止不住地发抖。
徐清盏出远门回不来,就算自己眼下逃过一劫,接下来的几天要怎么办?
赖三春个狗东西拿捏着她的把柄,肯定不会放过她,还会趁着徐清盏不在宫里逼她就范。
她连祁让都不愿委身,难不成却要毁在一个太监手里吗?
晚余想了一夜,直到天色泛白都没合眼。
五更天,她准时起床,顶着浮肿的双眼吃过早饭去干活。
新领班没叫她再去洗衣,而是让她留在了熨衣房。
理由和香蕊一样,说她手上没有茧子,不会刮花了主子们的衣裳。
晚余服从安排,默不作声地干活。
其他人虽然眼红,也只在私下里说说,大家表面上相安无事。
晚余想着赖三春受了那么重的伤,至少会安生一两天,她也好趁这时间想想对策。
谁知赖三春上午就来了浣衣所,众目睽睽之下直接钻进熨衣房,走到晚余跟前一脸猥琐地问:“小乖乖,一晚上没见,想咱家了没有?”
他的右手从小臂直到手掌都被白布缠裹得严严实实,用一根布条吊在胸前。
可这丝毫不影响他使坏,一上来就用那只没有受伤的左手去捏晚余的脸。
晚余偏头躲过,吓得脸色煞白。
“躲什么,别忘了你的把柄在我手上。”赖三春看着她惊慌失措的样子,像是在看一只落在自己陷阱里的小兔子,满脸都写着你是我的,你跑不掉了。
晚余胃里翻腾,对他强装出一个笑脸,手上比划着:“这里人太多了,大家都看着呢!”
赖三春头一回看到她的笑,半边身子都酥了。
“你乖乖听话,公公给你面子,晚上再去找你。”他没有再强迫晚余,扔下一句话,心情愉悦地走了。
晚余僵硬地坐着,直到赖三春走没了影,才捂着嘴跑出去,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吐得昏天黑地。
她缓了一会儿,擦掉眼角的泪,慢慢走回去,刚到熨衣房门外,就听到里面一阵窃窃私语——
“难怪她被留在了熨衣房,原来是搭上了赖公公。”
“想也想得到,长这么好看,早晚都是赖公公的人。”
“之前我还奇怪赖公公怎么没对她下手,原来早就背着咱们勾搭上了。”
“嘘,别说了,回来了。”
屋子里顿时安静下来。
晚余无声无息地走进去,坐回到自己的位子继续干活,就像什么也没听到一样。
这几年她在祁让跟前受尽了羞辱,祁让嘲讽她的话比这些人有过之无不及,她早已练得刀枪不入。
说闲话的几个人却很不自在,极力转移话题。
“哎,你们听说了吗,平西侯府的小侯爷回京了,皇上要在乾清宫设宴给他接风呢!”
晚余脑子嗡的一声,心扑通扑通地跳起来,握熨斗的手不自觉攥紧。
又有人说:“真的吗,听闻当年老侯爷病重,小侯爷替老侯爷去平定西北战乱,之后便驻守在西北五年未归,怎么今年突然就回来了?”
“你也说了五年未归,五年了,小侯爷难道不想家吗,回来看看也是情理之中。”
“小侯爷当年可是名冠京城的美男子,在西北那苦寒之地待了五年,不知如今是什么模样?”
“可惜咱们是最下等的掖庭奴,没资格去乾清宫伺候,也无缘得见小侯爷的风姿……”
耳边叽叽喳喳的声音还在继续,晚余已经听不真切,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那人要进宫赴宴,她要想办法见那人一面。
可她现在也是最下等的掖庭奴,她又有什么资格去乾清宫呢?
况且那还是自己心心念念想逃离的地方。
犹记得那人离京之时,说会努力建功立业,将来好风风光光地回来迎娶她,让她做天底下最幸福的新娘。
一别五年,斯人一身荣耀归来,自己却成了掖庭的罪奴,当真见了面,又让她情何以堪……
指尖传来钻心的疼,晚余猛地回神,几根手指被熨斗烫得通红。
眼泪大颗大颗掉下来,她已经分不清疼的是手指还是她的心。
无论如何,她都要见到他。
哪怕说不上话,只要能远远地看上一眼,也足以慰藉她这些年的辛酸,让她焦躁悬浮的心安定下来。
可是,要怎样才能走出这掖庭呢?
难道真的要她去求祁让吗?
她求了,祁让就会答应吗?
还有那个虎视眈眈的赖三春,会心甘情愿放她走吗?
实在不行,她也只好放手一搏了。
晚余心神不宁地干了一天活,到了晚上,刚回到住处,赖三春就来了。
赖三春还带了两个小太监过来,给晚余拿了好些炭火,还有两根大红的蜡烛和两条崭新的鸳鸯锦被。
“公公爱你,给你足够的体面,把你当正宫娘娘一样看待,这喜烛和喜被,就是为咱们的洞房花烛夜准备的,你喜不喜欢?”
晚余默默点了点头。
赖三春顿时喜笑颜开,又哄着她说:“你瞧,掖庭不是没有好东西,但谁有资格用,全凭咱家说了算,只要你踏踏实实地跟定咱家,咱家保管你的日子过得不比在乾清宫差。”
他这语气,俨然已经把晚余列入了他的“后宫”,而他就是那温柔多情的皇帝。
晚余又温顺地点了点头。
赖三春见她乖巧柔顺,不禁心痒难耐,想要对她动手动脚。
晚余羞涩躲避,求他再给自己一天时间,明天晚上自己一定布置好洞房恭候他的大驾。
赖三春手上的伤还没好,真要干什么确实不方便,于是就答应了晚余的请求,约好明天晚上再来找她。
左右晚余已经是到了他嘴边的肉,想跑是不可能的。
晚余又逃过一劫,与此同时,也更加坚定了她孤注一掷的决心。
三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的,祁让心里说不出的烦躁,冲晚余斥道:“还不退下!”
晚余磕了个头,不动声色地将放行条攥在手心里,躬身退了出去。
淑妃顿时眉开眼笑:“臣妾就知道皇上不是那样的人,这贱婢一进宫臣妾就看她不顺眼,倘若皇上真的看上她,将她留在宫里,臣妾不得恶心一辈子。”
“行了。”祁让抬手捏了捏眉心,“你们两个先回去吧,朕和徐掌印有要事相商。”
淑妃依依不舍:“皇上答应晚上来赴宴臣妾就走,皇上要是不答应,臣妾就不走了。”
“朕知道了,朕会去的。”祁让无奈道。
“多谢皇上赏脸。”淑妃和李美人一起向他道谢,心满意足地走了。
徐清盏看了半天戏,这才慢悠悠道:“看来媳妇儿多了也不是什么好事,像臣这样的,倒是省了好些麻烦。”
“……”祁让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也就你敢拿朕打趣,换了旁人,朕让他脑袋搬家。”
徐清盏笑道:“臣还不是仗着皇上的偏爱吗,若非皇上栽培,臣一个阉人,哪有今日的体面?”
“你知道就好。”祁让语气随意却充满警告,“好好办你的差,别做对不起朕的事,否则朕绝不轻饶。”
徐清盏单膝跪地:“臣至死效忠皇上。”
“起来吧!”祁让虚虚抬手,“这个时候过来所为何事?”
徐清盏起身道:“前天晋王妃在宫门口长跪不起的事,皇上不是让臣查查是谁在背后给她出主意吗,臣查出了一些东西,特地来向皇上禀报。”
祁让听他提起晋王妃,眸光暗了暗,脑海里浮现的却是江晚余那张惊慌失措的脸,还有那双满是哀求的眼睛。
晋王妃的样子,反倒有些模糊了。
他定了定神,走到南窗前坐下,缓缓道:“说吧,都查到什么了?”
徐清盏跟着他走过去,小声和他讲起了自己查到的情况。
两人在殿里说了许久,不知不觉就过了午歇的时间。
祁让索性也不睡了,又去了南书房批折子。
可不知为何,心绪总是静不下来,接连看了三道建议他早日立后的折子,越发心烦,扔了笔,干坐着生闷气。
过了一会儿,从袖袋里掏出先前从晚余手上抢来的小本子,一页一页翻看。
上面也没什么特别的东西,全是她用嘴说不出,用手又比划不来的话。
祁让不禁想,如果这些话从她嘴里说出来,会是什么样的语气,什么样的音色?
想当初,她刚进宫没几天就冲撞了淑妃,被淑妃一碗药毒哑了嗓子。
五年下来,他早已忘记她的嗓音是什么样的。
他翻着翻着,就翻到了她写给几个宫女的话。
他的目光久久停留在“明天一早就走”那几个字上,眉心不自觉拧成了疙瘩。
他扬手就要把小本子往炭火盆里丢,眼前突然闪过那女人不顾一切去火盆里捞放行条的画面。
他心里更烦了,小本子在掌心攥成一团,到底没扔出去,对一旁伺候的小福子没头没脑地吩咐一句:“去送点烫伤膏给她。”
小福子愣住。
他当时不在殿里,不知道晚余被烫伤的事,小心翼翼道:“皇上说的是谁呀?”
祁让一个眼刀子扫过去,吓得他激灵一下,顿时明白过来,忙躬身道:“奴才这就去。”
孙良言守在外面,见小福子出来,就问:“你上哪儿去?”
小福子一手挡在嘴边,小声道:“师父,皇上叫我去给她送点烫伤膏,您说说看,这个“她”是谁呀?”
孙良言也愣住,片刻后才道:“八成是她了。”
师徒二人心照不宣,小福子又道:“可我也没听说她烫伤了呀,就是额头好像磕破了皮。”
“你没听说的多了。”孙良言说,“皇上叫你去你就去,记得到御药房去拿,别去太医院,太医院人多眼杂,你前脚去,后脚满宫的主子娘娘都知道了。”
“哎!”小福子应声往御药房而去。
到了傍晚,淑妃早早的打发人来,请皇帝去永寿宫赴宴。
祁让到了地方一看,才知道后宫的嫔妃几乎都来了,莺莺燕燕花枝招展地坐了一屋子。
就连庄妃也带着嘉华公主来凑热闹。
淑妃难得大方一回,把李美人打扮得光彩照人,让她挨着祁让坐在主位,说这是寿星的特殊待遇。
大家都这么赏脸,李美人很是开心,带头给祁让敬酒。
其他妃嫔不甘落后,也纷纷过来给祁让敬酒。
祁让五更就起来上早朝,中午没能休息,也没有吃饭,只在南书房用了几块点心,这会子被一大郡妃嫔轮番敬了十几杯,很快便酒意上头,昏昏欲睡了。
淑妃趁机道:“李美人,皇上不胜酒力,快扶皇上去你寝殿歇息吧!”
李美人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兰贵妃和其他妃嫔。
“去吧去吧,好生伺候皇上歇息。”兰贵妃也是难得大方一回。
其余妃嫔的态度更是出奇的统一。
在侍寝这方面,整个后宫头一回如此和谐谦让,不争不抢。
李美人谢过众位姐妹,叫上自己的贴身宫女,扶着祁让离开。
淑妃又吩咐自己跟前的宫女秋禾去帮忙。
孙良言象征性地拦了一下:“贵妃娘娘,淑妃娘娘,咱们是不是问问皇上的意思?”
“就你话多!”淑妃不悦道,“今儿个是李美人生辰,皇上在她这里留宿一晚有何不可,难道她还能吃了皇上不成?”
“可不是吗?”兰贵妃也道,“这天寒地冻的,皇上吃醉了酒,自然是就近歇息方才稳妥,乾清宫那么远,路上受了风寒你担待得起吗?”
“奴才担待不起。”
孙良言从善如流地让了步,心说皇上您千万不要怪奴才,奴才也是尽了力的。
过了一会儿,跟去帮忙的秋禾回来,说李美人已经服侍皇上安寝了。
“皇上睡觉惯常要点安神香的,李美人可晓得?”淑妃意有所指的问了一句。
秋禾说:“娘娘们请放心,李美人已经点了安神香。”
大伙这才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心里巴望着皇帝能一觉睡到天明,再不要节外生枝。
晚余被罚入掖庭的消息很快又在后宫传开,各宫的主子娘娘一时间都说不清这是个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好的一面是她不会再出现在皇上的眼皮子底下。
坏的一面是她终究还是留在了宫里。
只要她一天没出宫,那就是个隐患,谁知道皇上会不会再发神经把人接出来呢?
“掖庭那种地方,哪个月不死几个人,实在不行,就让她去死吧!”
兰贵妃说这话的时候正在给翊坤宫小佛堂里供奉的菩萨上香。
她对着菩萨拜了三拜,虔诚道:“求菩萨怜悯,信女并非心狠手辣之人,实在是那狐媚子生得太好看,信女怕皇上被她迷惑,荒废了朝政,毁了这百年基业。
因此,为了大邺江山,为了天下苍生,信女不得已要做一回恶人,请菩萨体谅。”
她把香插进香炉,染着大红蔻丹的纤纤十指合在一起,闭目祷告:
“菩萨,您若同意我的话,就让这香一直燃尽,您若不同意,就让这香中途断掉,我便明白您的指示了。”
说罢,留了一个宫女在佛堂守着,自行回了寝殿。
一炷香后,宫女来寝殿禀报:“娘娘,香燃尽了。”
兰贵妃闻言,笑得格外舒心:“很好,看来菩萨是应允了,那我就照菩萨的指示办了。”
而此时的司礼监,来福正伸着脖子在门口焦急地眺望。
直到掌灯时分,终于看到来禄和来寿撑着伞护着徐清盏从风雪中走来。
“干爹,您可回来了!”
来喜慌忙迎上去,跑得太快,在雪地里滑了一跤,爬起来也顾不上拍打身上的雪,急急道:“干爹,不好了,万岁爷把晚余姑姑发落到掖庭去了,还说什么无诏终身不得出宫。”
徐清盏蓦地顿住脚步,妖孽般的眸子闪过一抹寒意,仿佛这漫天的风雪吹进了他眼里。
无诏终身不得出宫?
皇上这是想逼死晚余吗?
她为了出宫,每天数着日子过,一千八百多个日夜的期盼,就这样被一句冷冰冰的无诏不得出宫击得粉碎,叫她如何接受得了?
徐清盏伸手推开举在头顶的伞,仰望天空。
风卷着雪花片片如棉絮落下,落在他阴冷的美人面上,瞬间便化成了冰水。
此时此刻,晚余的心会不会比雪花还碎,比雪花还冷?
还有宫外的那个人,自己费了好一番口舌才劝住他不要冲动,要从长计议,倘若被他知道皇上的旨意,他如何克制得住?
“可知道她被分到了哪处?”半晌,徐清盏才开口问道。
“说是分到了浣衣所。”来喜回他。
“浣衣所?”
徐清盏不禁又蹙起长眉,想到晚余烫伤的手。
她的手伤成那样,这冰天雪地的,居然让她去浣衣?
皇上到底是怎么想的?
便是一只养了五年的小猫小狗,也不能做得如此绝情吧,况且是对一个弱女子。
他闭了闭眼,缓缓道:“来寿,去安排一下,二更时分我要去掖庭。”
“是。”来寿应了一声,匆匆而去。
掖庭只有一个门可通内宫,天一黑就要落锁,想进去,先得提前买通拿钥匙的那个人。
“回来!”
不等来寿走远,徐清盏又叫住了他。
“干爹还有什么吩咐?”来寿走回来问。
徐清盏说:“让人留意着乾清宫,看皇上今晚翻不翻牌子,不翻的话,咱们就不去了。”
来寿愣了下,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
皇上如果不翻牌子的话,有可能会去掖庭。
皇上出行,哪怕是深夜,也有大量侍卫护驾,干爹也去的话,稍有不慎就会被发现,况且雪天容易留下脚印,稳妥起见自然要避开皇上。
不过话说回来,皇上这是要干什么呀?
他要真看上了晚余姑娘,直接纳入后宫岂不省事,何必这样折磨人?
难不成是看晚余姑娘不肯屈服,故意要磨砺人家?
问题是人家晚余姑娘早已心有所属,怎么可能会屈服他?
他后宫佳丽三千,又何必非要强扭这一根苦瓜?
南书房里,祁让毫无征兆地打了两个喷嚏。
孙良言连忙叫小福子往炭盆里加火,又拿了狐裘披风给他披上:“雪越下越大了,皇上还是用过晚膳早点歇息吧,奏折是批不完的,皇上的龙体才最要紧。”
祁让搁下笔,捏了捏眉心,很突兀地问道:“她没有让你帮忙求朕吗?”
“谁?”
孙良言一问出口,立刻想到他说的是江晚余,斟酌了一下才回答,“她听到万岁爷的旨意就懵了,可能暂时还没想到要向奴才求助,等明天缓过来,兴许会想到,要不然,奴才明天去瞧一眼?”
“瞧什么,你很闲吗?”祁让翻了他一眼,表情说不上来是反对还是赞同。
“皇上误会了。”孙良言不慌不忙道,“奴才的斗篷落在那儿了,奴才是想着去拿斗篷,顺道瞧一眼。”
祁让哼了一声:“一件斗篷而已,你手下那些人,哪个不能替你跑腿,犯得着你亲自去?”
“这……”孙良言左右为难,小心翼翼道,“要不奴才就不去了?”
“你去不去与朕何干,又不是朕的斗篷。”祁让挑眉看他,“不过朕很好奇,你的斗篷怎么会落在那里?”
“……”孙良言很是无语。
皇上两三岁的时候自己就开始伺候他,可从来没见他这么拧巴过。
他这么拧巴,仅仅只是把江晚余当成晋王妃的替身吗?
说实话,他就算对晋王妃,都不见得会如此纠结。
“皇上有所不知,晚余姑娘在慎刑司被打得遍体鳞伤,衣裳都打烂了,奴才想着她一个姑娘家,衣不蔽体的被人看到不好,于是就把斗篷借给了她,结果她身上的血沾到了斗篷上,奴才就让她洗干净了再还给奴才。”
孙良言故意夸大其词,祁让的眉心因着“遍体鳞伤”四个字深深皱起。
又因着“衣不蔽体”四个字,想起了江晚余昨天清晨穿着那身粉色百蝶穿花的袄裙出现在乾清宫时的情形。
他记得那会子大雾弥漫,那女人一身粉色袄裙行走在雾气里,向他款步而来,裙裾上的各色蝴蝶似乎都在随着她的莲步翩然起舞。
那一刻,整个乾清宫的雾霾都被她冲淡,灰蒙蒙的天色仿佛都亮堂起来……
“啪”的一声脆响,火盆里的炭爆出一簇火星子,祁让猛地回了神。
他在想什么?
这个时候,他怎么会想起一件衣裳?
不过话说回来,那衣裳确实很好看,打烂了还真是可惜。
是什么刑罚,能把衣裳都打烂?
莫非慎刑司对她动了鞭刑?
祁让幻想了一下那漆黑腥臭的皮鞭打在粉色蝴蝶衣裙上的画面,心头莫名一跳,像是被人抽了一鞭子。
他蓦地冷下脸,合上奏折站起身来。
晚余慌忙摇头,莹润秀气的耳垂上,两粒素白的珍珠耳坠跟着轻轻晃动。
祁让凤眸半眯,盯着那两粒晃动的珍珠:“朕不信,除非你证明给朕看。”
晚余微微抬起眼皮,用询问的目光看向他,不知道他要怎么证明。
祁让拍了拍龙床,凉凉道:“上来。”
晚余心下一沉,本能地往后躲。
祁让瞳孔骤缩,目光变得冰冷如刀:“不嫌弃你躲什么?朕平生最讨厌口是心非的女人,你和你姐姐一样,都是骗子!”
晚余连忙跪下磕头。
“你就知道磕头,除了磕头你还会什么?”祁让突然抓住她的衣领将她拉到身前,固定在两腿中间。
晚余的身子骤然被两条强劲有力的腿夹住,后脑勺被一只大手扣着往腹部压,额头猛地撞在男人结实的腹肌上。
懵懵懂懂间,她好像明白了祁让的意图,脑子嗡的一声,再也无法保持冷静,狠狠一口咬在他肚子上,趁他吃痛,拼尽全力从他两腿间挣脱出来,起身就往外跑。
“给朕滚回来!”
身后传来祁让的怒吼。
晚余置若罔闻,头也不回地往外跑。
她也不知道自己能跑到哪里去,心中惶惶然有种穷途末路的绝望。
眼泪冲出眼眶,模糊了视线,这华丽却冰冷的宫殿是如此之大,仿佛永远都跑不出去。
身后,祁让追上来,在她冲到门口之前抓住了她后背的衣裳。
他抓的那样用力,仿佛老鹰的爪子,能瞬间刺穿她的皮肉,从里面掏出血淋淋的心脏。
“啊,啊……”
晚余发出惊恐的难听的声音,拼尽最后的力气挣扎。
这孤注一掷的力量大得惊人,她挣脱了祁让的手,身体也收不住势,整个人朝前趴去。
“晚余!”祁让失控地叫了她的名字。
门外人影一闪,一个身穿玄色绣金蟒袍的身影携着冷风出现在门口,晚余的身子结结实实撞进了那人怀里。
纤细单薄的身体被那人稳稳扶住,一道阴柔带着笑意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哟,今儿个刮的什么风,晚余姑娘竟然对咱家投怀送抱,莫不是心悦咱家?”
晚余听出这个声音,眼泪瞬间如洪水决堤。
可她不能在皇帝面前哭,贴在那人怀里,让那绣着金线的布料吸干自己的眼泪,慢慢站直了身体,像个受惊的鹌鹑一样低下头。
祁让的手缓缓背到身后,清了清嗓子,又恢复了帝王的沉稳气度。
“徐掌印这个时候过来所为何事?”
年轻的掌印大人徐清盏躬身给皇帝行了个礼:“东厂查到了大皇子余党的线索,臣特地来和皇上说一声。”
言罢看了晚余一眼:“臣好像来得不是时候,皇上在和晚余姑娘玩老鹰捉小鸡吗?”
祁让板起脸,不悦道:“少胡说,跟朕进来。”
“晚余姑娘也进来吗?”徐清盏问。
祁让冷哼一声:“让她到殿外跪着去,朕不叫她起来,就一直跪着。”
晚余立刻领命,走到外面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徐清盏又看了她一眼,走进去,关上了殿门。
门外候着的几个人都吓傻了,直到殿门关上,才回了魂儿似的长出一口气。
孙良言迟疑了一下,抱着拂尘走到晚余面前,小声问:“你怎么招惹皇上了?”
晚余跪在地上一动不动,头也不抬。
孙良言叹口气,摇着头走开。
暮色四合,殿前的宫灯已经点亮,冷风呼啸着从空旷殿前席卷而来,屋檐上的占风铎叮铃作响。
晚余跪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膝盖阵阵刺痛。
在宫里,宫女太监的膝盖没几个是好的,平时一站就是半天,见到主子就要跪,主子不高兴也要跪,住的地方也不烧地龙,大冬天就生冻着。
她进宫算晚的,十五岁及笄的时候才进来,好多人都是十一二岁就进来了,宫女熬到二十岁出宫,膝盖比四五十岁的人好不到哪去。
太监更惨,进了宫就是一辈子。
晚余胡乱想着,又不知跪了多久,膝盖渐渐麻木没了知觉。
风一阵紧似一阵,从衣裳的每个缝隙里钻进来,刺骨的冷。
孙良言和几个小太监时不时地看她,都有点于心不忍。
可皇帝罚跪,谁也没办法替她挨罚,只能盼着掌印大人带来的消息能让龙颜大悦,皇上一高兴,或许就免了她的罚。
又等了一阵子,天色完全黑下来,风小了些,天上细细碎碎地落起了雪粒子,打在殿顶的琉璃瓦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小福子悄悄问孙良言:“师父,下雪了,晚余姑姑怎么办呀?”
“你问我,我问谁去?”孙良言说,“我除了事后送她两贴膏药,还能有什么办法?”
小福子缩缩脖子,闭了嘴。
这时,殿门吱呀一声打开,徐清盏从里面走了出来。
孙良言一甩拂尘,笑着迎上去:“掌印和皇上说完话了?”
“嗯。”徐清盏从鼻子里嗯了一声,视线落在灯影下那直挺挺跪着的削瘦身影上。
雪粒子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雪片,在宫灯的光亮里打着旋飞舞,无声无息地落了她满身,仿佛殿前的一尊雪雕。
“下雪了?”徐清盏抬头望天,白璧无瑕的面容在昏黄的光晕里显出一种阴柔的美。
这位天子驾前第一红人,美是真的美,狠也是真的狠,人们私下里都称他为蛇蝎美人儿。
别说,这个用来形容女人的词儿,用在他身上却是再贴切不过。
“是啊,今年的第一场雪。”孙良言应和着他的话,招手叫小福子,“没眼色的,还不快给掌印拿伞。”
小福子连忙应是,屁颠屁颠地拿来了伞,撑开举到徐清盏头上:“掌印大人,小的送您回去。”
“不必了,咱家自己来。”徐清盏从他手里接过伞,迈步走进雪里。
“掌印……”孙良言又叫了他一声。
徐清盏回头看:“孙总管有何吩咐?”
“吩咐不敢。”孙良言冲着晚余扬了扬下巴,小声道,“瞧这雪下的,掌印发发慈悲,去和皇上求个情呗?”
徐清盏没说话,转回头,径直往晚余跟前走去。
“晚余姑娘,起来吧,皇上恩准你回去歇着。”
“……”
孙良言和小福子对视一眼。
原来皇上已经开恩了,徐掌印为什么不早说,非让人多跪这半天。
晚余手撑着地,艰难地站了起来。
僵硬的膝盖处传来一阵刺痛,她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孙良言和小福子皆是一惊。
还好徐清盏及时伸手扶住了她。
“晚余姑娘当心些,摔伤了可就没法伺候皇上了。”
他高声说了一句,又小声道,“再坚持一下,他正日夜兼程往回赶呢,说要赶在你出宫时到宫门口去接你。”
晚余猛地抬起头,冻到僵硬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动容。
乾清宫里,晚余铺好床从内殿出来,正要离开,被满面含笑的胡尽忠叫住。
“晚余姑姑不等皇上回来吗?”胡尽忠笑眯眯道,“皇上中午没见到你,发了好一通脾气,只因床不是你铺的,他连午觉都没睡,你说说,你要是走了,叫皇上如何是好?”
他以为晚余听了这话会想入非非,为自己能得到皇帝的偏宠沾沾自喜。
事实上,晚余却听得心惊胆战,巴不得赶紧离开。
胡尽忠却不罢休,追着她继续诱导:“要我说,晚余姑姑干脆不要出宫了,就在宫里陪着皇上多好,别看皇上平时不吭声,其实片刻都离不开你。”
“哎呀我说胡公公,您老人家就少说两句吧!”小福子跑过来挽住了他的胳膊,“晚余姑姑出宫和家人团聚是好事,你干嘛一个劲儿劝人留下,像你这种没根的人,想出还出不去呢!”
“撒手,小兔崽子,你抱着我干什么,我没根你就有根了?”
胡尽忠甩了几下甩不开他,眼睁睁看着晚余走远,气得拿脚往他屁股上踹。
永和宫属于东六宫,晚余想着祁让从永和宫回来,要么走前面的乾清门,要么走东边的日精门,为了不和他撞上,就沿着廊庑一路向西,打算从西边的月华门出去。
谁知,她出去倒是出去了,只是一出门,正好被圣驾堵了个正着。
晚余心下一惊,连忙退到墙边跪下,给他让路。
祁让今日不接待官员,穿了一身玄青色团龙常服,外面罩着纯黑的狐裘斗篷,坐在高高的步辇上,冷眼看向跪在墙边雪窝里的女人。
抬撵的太监对皇帝的意图心知肚明,可祁让不发话,他们也不知道是该停下,还是继续往前走。
“孙总管,怎么办呀?”领辇的太监小声问。
孙良言也很发愁。
皇上撇下小公主急急忙忙赶回来,还特地绕了一大圈从月华门走,明显就是为了堵人。
现在人被他堵到了,他又一言不发。
他到底要怎样?
正想着,胡尽忠从里面走了出来,看到祁让,立刻堆着满脸的笑迎上前:“皇上,您可回来了,晚余姑娘正找您呢!”
晚余心里咯噔一下,双手不自觉收紧,抓起两把雪。
刺骨的寒意从掌心传遍全身,却不及祁让扫过来的目光让她战栗。
孙良言也没想到胡尽忠会说出这样的话,心里暗暗把这死太监骂了好几遍。
狗东西溜须拍马,削尖脑袋想往上爬,连一个可怜的哑巴都不放过。
真他娘的不是人。
一片死寂中,祁让压压手,示意抬辇的太监把他放下来,迈步走到晚余跟前,冷声道:“找朕何事?”
晚余抬起头,在白雪映衬下的暮色里仰望他。
他本就是高高在上的帝王,从这个角度看,更像是一座高大险峻的山,带给她扑面而来的压迫感。
两人的目光撞在一起,晚余垂下眼帘,正打算摇头否认胡尽忠的话,胡尽忠已经抢先开口。
“皇上,晚余姑娘说她后天就要出宫,明天最后一天,不用来乾清宫当值,所以想今晚给皇上磕头辞行。”
晚余愕然看向胡尽忠,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胡说八道。
祁让已然冷下脸,沉声道:“最后一天为何不当值?”
胡尽忠说:“按照惯例,最后一天要留给她们收拾东西。”
“惯例?”祁让凤眸微眯,视线始终没从晚余身上挪开,“朕怎么不知道宫里还有这样的惯例,凡事有始有终,最后一天也当尽心竭力。”
晚余闻言,本就被冻得没有血色的小脸,此时越发的苍白,单薄的身子微微晃动,像风中的蜡烛。
原来胡尽忠是这个意思。
他知道皇帝从不过问这些小事,才特地在皇帝面前提起,好让自己明天继续来乾清宫当值。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五年来,自己从不曾得罪过他,他为何要在这最后关头给自己使绊子?
孙良言也气得不轻,恨不得把胡尽忠那张破嘴拿狗屎堵起来,看他还敢不敢胡说八道。
说来也怪自己,可能是自己早先挖苦他的话被他当了真,想借着晚余讨好皇上,把自己这个大总管挤下来。
孙良言歉意地看了晚余一眼,上前帮她打圆场:“皇上有所不知,宫女们出宫的前一天,不光要收拾东西,还得交接,办手续,归还宫装,宫装交上去,就只能穿自己的衣裳了,再到主子们跟前当差显得不伦不类。”
祁让挑了挑眉,目光仍旧停留在晚余身上。
宫女不允许涂脂抹粉,也不允许穿鲜艳的颜色,通常春夏穿深绿,秋冬穿紫褐。
五年来,这老气横秋的宫装,就像长在她身上一样,他还从没见过她穿其他衣服时的样子。
“朕不想听这些理由,即便穿自己的衣裳,也要给朕当好最后一天值。”他冷冷丢下一句话,背着手大步进了月华门。
他就这么走了,晚余原该感到庆幸,可是一想到明天,又说不出的沮丧。
孙良言没好气地拿食指点了胡尽忠两下,跟在皇帝身后离开。
胡尽忠不以为然,对晚余笑眯眯道:“晚余姑姑听见了吧,皇上叫你明天穿自己的衣裳过来,最后一天,你也得把皇上伺候好了,这叫有始有终。”
晚余从地上站起来,手里抓着一团雪,扬手狠狠砸在他脸上,随即无声地走开。
胡尽忠哎呦一声,脸被砸得生疼,狼狈地抹了把脸,望着她的背影喃喃道:“不识好歹,咱家可是为了你好,等你将来当上了主子娘娘,自会感激咱家的良苦用心。”
晚余在宫中磨砺五年,已经很少因为什么事情生气,今晚着实被胡尽忠气得不轻。
回到值房,打开靠墙的一扇简陋衣柜,里面早已收拾干净,只有一套桃粉色滚白狐毛边绣百蝶穿花的袄裙还挂在那里。
她五年前穿进宫的衣裳已经不能穿了,家里也没人给她送新衣裳来,这身衣裳是前几天徐清盏悄悄打发人送来的,说是让她出宫的时候穿。
这衣裳是现今时新的样式,她还从未穿过,就想着出宫那天穿上,焕然一新地去见那个人,和他开始新的生活。
可是现在,她却不得不先穿给另一个人看。
她越想越难过,站在衣柜前,不知不觉流了满脸的泪。
五年都有惊无险的过来了,为何到了最后关头,却是如此的难熬?
帝王心,海底针,明天又会是什么光景?
她不敢想。
孙良言微怔,立刻领命退出,亲自去乾清门外找胡尽忠。
胡尽忠手里拿着梆子,腰里挂着铜锣,正在寒风里缩着脖子喊号子。
孙良言招手叫他:“胡二总管,过来,万岁爷有话吩咐。”
胡尽忠连忙跑过来,把梆子夹在胳肢窝里,搓着手跺着脚问:“孙大总管,是不是万岁爷发慈悲,叫我回去呢?”
孙良言说:“不是,是万岁爷嫌你声音小,叫你再大点声。”
“啊?为什么呀?万岁爷不好好批折子,操心这个干嘛?”胡尽忠一头雾水,苦哈哈地问道。
孙良言实话告诉他:“因为晚余姑娘听到你喊号子笑了一下,皇上想看她笑,就让你再大点声。”
胡尽忠冻僵的脸立时皱成了苦瓜:“多大是大呀,这大冷天儿的,您瞧瞧,我这一张嘴,风直往嗓子眼儿里灌。”
“那你怪得了谁?”孙良言摊摊手,“你巴巴的要拿人家当垫脚石往上爬,而今自己沦为供人取乐的工具,也是你活该。”
“……”胡尽忠哑口无言,只能认命。
古有周幽王为博美人一笑烽火戏诸侯,今有盛和帝为博美人一笑半夜戏弄他这苦命的打更人。
这事要能被史官记上一笔,他也算是青史留名了。
他无奈地迈进寒风里,扯着嗓子大喊:“二更天,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他有心讨好皇帝,这一嗓子喊得更是拿腔作调。
南书房里,晚余又忍不住笑起来。
一来是胡尽忠的声音太滑稽,二来这都下多少天的雪了,他还在喊天干物燥,就更滑稽了。
想必他这临时上任的更夫,也就会喊这么一句了。
祁让看着晚余笑,自己的唇角也渐渐压不住。
他不想在晚余面前失态,便站起身,又回到书案后面看折子。
不管怎样,他心里终归是高兴的,自从当了这个皇帝,像今晚这样纯粹的开心还是头一回。
他时不时地从奏折中抬起头去看晚余,万千情绪都藏在眼底。
二更将近时,祁让终于看完了折子,回到寝殿歇息。
晚余很怕祁让会留她在里面值夜,万一祁让半夜兽性发作,她想逃都逃不掉。
好在祁让发了慈悲,没有留她值夜,让孙良言收拾了离他最近的梢间给晚余住,值夜的差事仍交给小太监。
孙良言说:“皇上还是有分寸的,你好好睡一觉,明天记得早点起来给皇上更衣。”
晚余庆幸之余,又很无奈。
祁让从前是不准宫女近身伺候的,现在什么都让她做。
分明就是变着法的折腾她。
她以为祁让这样已经很过分了,没想到第二天早上,祁让居然还要带她去上早朝。
晚余当场惊呆。
她眼下已经是整个后宫的敌人,如果跟着祁让去上朝,只怕连朝臣都要认为她是个狐媚惑主之人。
都察院的御史都得上折子弹劾她。
孙良言也认为祁让此举不妥,苦口婆心地劝他三思。
祁让不以为然:“怕什么,朕又不让她露面,让她在后殿口站着,只要能让朕看见就行。
总而言之一句话,晚余必须在他的视线范围内。
没办法,晚余只好跟着去了承天殿,就在祁让退朝时要走的那条通道口站着,祁让坐在龙椅上,只要一转头就能看见她。
孙良言悄悄和晚余打趣:“这里要是放把椅子,再挂个帘子,你都能垂帘听政了。”
晚余苦笑。
她可不稀罕什么垂帘听政,她只想出宫,出宫就是她现在唯一的念想。
她站在那里,听着前面的官员对皇上山呼万岁,接着便开始按照品级向皇上奏事。
她头一回见识这样的场面,正听得出神,忽然之间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是那个自从将她送进宫就再也没有见过面的便宜爹,安平侯江连海的声音。
她的心不自觉收紧,恨意从眼底蔓延开来。
这人就是她苦难生活的罪魁祸首,拿她的幸福来稳定自己的地位,却从未真心将她当成女儿看待。
五年来对她不闻不问,如今她被陷害不得出宫,他也没有任何动静。
寻常百姓家的女儿要出宫,还拖家带口在宫门外等着盼着,他却至今没过问一句。
他肯定巴不得她留在宫里吧?
一个可有可无的女儿而已,留在宫里可以替他当皇上的出气篓子,出去了还要赔一副嫁妆。
他是那样的铁石心肠,就算自己死在宫里,只怕他都不会掉一滴眼泪。
这种对亲生骨肉都冷血绝情之人,怎会将黎民百姓放在心上?
他根本就不配为官。
祁让听着安平侯奏事,想起他是晚余的父亲,下意识转头看了晚余一眼。
见她紧抿着唇,脸色很是不好,整个人都紧绷绷的,不像是听到了亲生父亲的声音,倒像是听到了杀父仇人的声音。
她是不是还为着安平侯送她进宫的事怀恨在心?
可见这皇宫,进也不是她自愿进的,留也不是她自愿留的。
她真的这么讨厌这里吗?
祁让郁闷地收回视线,对安平侯冷下脸道:“行了,朕知道了,此事日后再议。”
安平侯不知自己哪句话惹到了他,一个字不敢多说,躬着身子退回到队列里。
接下来又有别的官员站出来说话,祁让又去看晚余,见晚余脸色稍有缓和,他自己对官员的脸色也缓和了几分。
晚余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并未留意到祁让的情绪变化。
这时,忽听殿前太监高声通传:“启禀皇上,司礼监掌印徐清盏和平西侯府小侯爷在殿外求见。”
晚余脑子嗡的一声,如同一道惊雷在耳边炸响,震得她浑身颤抖,手脚发软,心扑通扑通地狂跳起来。
是他。
是他来了。
她满脑子都回荡着一个名字。
那个在她心上辗转了五年的名字……
大殿里安静下来,丝竹声也消失,所有人都向祁让看过去,恭敬又期待地等着他开口。
祁让为表示郑重,特地站起身来,用难得温和的语气说道:“沈将军驻守边塞五年未归,婚姻大事一直耽搁至今,今日朕就做一回媒人,将朕的皇妹永乐公主赐他为妻,诸位卿家以为这桩婚事般不般配?”
晚余脑子嗡的一声,仿佛有惊雷在耳畔炸响。
她终于弄明白自己那个不好的预感是什么,只是祁让话已出口,她明白也晚了。
她的心像是被人狠狠捅了一刀,这五年内受到的所有伤害,都不及这一刀来得狠,来得痛。
她心心念念了这么久的人,皇帝轻飘飘的几句话,就要成为别人的夫君了吗?
她的克制,她的忍耐,在这一刻都失了控,脸色惨白看向沈长安。
沈长安和她一样,完全没料到皇帝会突然赐婚,若非他早已在西北战场磨炼出处变不惊的心性,此刻只怕早已失控。
他看向晚余,看她脸色惨白,双眼泛红,樱唇微微颤抖,单薄的身形仿佛狂风暴雨中的一朵小花,随时都会被连根拔起,香消玉殒。
他的心都疼得揪起来。
他多想不顾一切地飞奔到她身边,揽她入怀,为她抵挡一切的风暴。
可他却只能僵硬地坐着,看着她在风雨中飘摇。
他又看向徐清盏。
徐清盏不需要伪装,所有的震惊都明明白白写在脸上。
身为皇帝最信任的人,赐婚的事,他事先竟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他不知道皇帝是一时兴起,还是早有打算,想在宴席上给大家一个惊喜。
可这哪里是什么惊喜?
分明就是惊吓。
对于久别重逢的两个人来说,甚至可以说是晴天霹雳。
这道霹雳,一下子就打乱了他们所有的计划。
饶是他这个最擅长随机应变的人,此时也没了应对之策。
他心疼地看着那个已经溃不成军,还在拼命强撑着的姑娘,突然觉得自己很没用。
这些年,为了保护她,他拼命往上爬,不择手段地坐到了掌印的位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在朝堂呼风唤雨,横行无忌。
可是,在至高无上的皇权面前,他却是如此的渺小,如此的无能为力。
他们煞费苦心,机关算尽,却抵不过皇帝轻飘飘的一句话。
皇权之下,众生皆蝼蚁。
这话当真半点不假。
他捏紧拳头,对着沈长安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此时的大殿已经一片沸腾,众人意外之余,纷纷高声赞美这桩天赐良缘,根本没人注意到这三个看起来毫不相干的人是如何的痛苦煎熬。
“皇上这媒做得实在是好,永乐公主金枝玉叶,国色天香;沈小侯爷年轻有为,英武不凡,简直就是上天注定的美好姻缘,再般配不过了。”
“是啊是啊,公主和小侯爷郎才女貌,门当户对,连名字都是成双成对的,真真是前世修来的缘分,合该做夫妻。”
一片赞扬声中,永乐公主羞红了脸。
太后含笑点头:“可不是吗,他们二人一个永乐,一个长安,他们的结合,意喻我大邺皇朝长治久安,永享太平,皇帝呀,这个驸马,哀家满意得很!”
“太后满意,朕更满意。”皇帝笑着看向沈闻正,“不知平西侯意下如何,侯夫人对我们永乐可还满意?”
平西侯夫妇也是满脸震惊,皇帝突如其来的赐婚,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儿子一直不成亲,确实是他们全家人的心病,可他们再怎么着急,也不想儿子和皇家结亲。
尚公主听起来很风光,实际上并没有那么风光。
因为驸马不能领要职,任你再有本事,再有抱负,成了亲也只能安分守己地做个闲散官员。
愿意尚公主的,要么是有才有貌但没有家世背景的人,要么是贵族世家一些空有皮囊但不上进,家里也不指望他建功立业的人。
还有一种就是功高盖主,让皇帝有所忌惮,特地借着尚公主的名义来削弱他的实力。
夫妻二人都不是傻子,稍微想一想,就知道他们家儿子属于第三种。
儿子这些年在西北威名远扬,日渐壮大,深受百姓爱戴,先前就有传言说西北百姓只知沈大将军的名号,却不知当今圣上的年号。
虽然这传言多半是政敌故意散布,可帝王生性多疑,听得多了难保不往心里去。
此番儿子回来,他们本来也打算让儿子辞去西北军务,在京城过一过闲散日子,好让皇帝看到他的态度,对他放下戒备之心。
可这种自愿的闲散和尚公主后的闲散完全不是一个概念,谁家大好的男儿,愿意将一生消磨在一个女人身上?
平西侯夫人心急如焚,当着满堂宾客,又不能直接拒绝皇帝,看着站在皇帝身后面如死灰的晚余,愁得肠子都打了结。
她知道儿子此番回京城多半是为了这个丫头,在她看来,这丫头和公主全都配不上她的儿子。
可如果到了迫不得已的时候,非要从两人中间选一个,她宁愿是这丫头。
至少这丫头好拿捏,自己这个做婆婆的不用每回见到她都得下跪磕头。
女人的青春很短暂,等过个几年,儿子过了新鲜劲再作计较也不迟。
这样想着,她又有点后悔,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当年就让儿子娶了她,说不定儿子的新鲜劲早就过了,早就不拿她当回事了。
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现在想这些也不起任何作用,皇帝正虎视眈眈地等着他们的答复,难道他们还真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拒绝皇帝不成?
侯夫人焦急地看向自己的丈夫,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沈闻正的心情不比夫人好到哪里去,自从皇帝说要给儿子办接风宴,他就隐隐约约感到不安,只怕皇上把儿子抬举得太高,让儿子成为众矢之的。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皇帝竟然打的是让他儿子尚公主的主意。
眼下该如何是好,他也没了主意。
太后等得不耐烦,冷下脸道:“你们夫妻一直不说话,是不是嫌弃我们永乐?”
夫妻二人连忙离座,走到殿中跪下:“太后言重了,公主金枝玉叶,身份高贵,我们怎敢嫌弃公主。”
“那你们是什么意思?”太后不悦道,“行就行,不行就不行,吞吞吐吐的干什么?”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正不知该如何回答,沈长安起身离座,走到两人身旁跪了下去:“皇上,太后,臣有话要说。”
晚余顿时变了脸色,惊恐地看向祁让。
她知道祁让不是在说笑,他真能做得出来。
他向来就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
他什么都做得出来。
晚余俯身在雪地上,连连给他磕头,求他高抬贵手。
祁让却只是冷冷地注视着她,不肯开一句金口。
晚余狠狠心,对他比划道:“我娘要是死了,我绝不苟活。”
祁让眉心蹙了蹙,心头怒火翻涌。
“朕等着你来求朕的那一天!”
他丢下一句话,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去,没有半分留恋,仿佛刚刚那个突然之间温情流露的人不是他。
仿佛他从不曾揽那女孩入怀,也没有给过她片刻的温暖。
晚余僵硬地跪着,听着他的皮靴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每一步,都仿佛践踏在她的尊严和希望之上,把她的尊严和希望深深碾进泥土里。
胡尽忠一直在远处瞧着,看到皇上抱住江晚余的时候,他激动得恨不能在雪地上打几个滚。
心想他的大总管之位马上就要到手了。
然而下一刻,情况便急转直下。
紧紧相拥的两个人又反目成仇般地松开,一个跪在雪地上,一个头也不回地走开。
“万岁爷……”胡尽忠小跑着追上去,“万岁爷,您这就走了吗?”
“不走做什么?”祁让一脚将他踹倒在地,“都是你出的馊主意,明儿一早就给朕把那棵梅树砍了,朕这辈子都不想再看到它!”
胡尽忠栽倒在地,心凉了半截。
皇上是不想再看到梅树呀,还是不想再看到那个人呀?
不想看到那个人的话,自己的大总管之位可怎么办呀?
晚余一直跪到祁让的脚步声再也听不见,才起身往回走。
回到那间小房子,发现门没关,冷风灌了一屋子,跟冰窖没什么两样。
可是屋子再冷,也冷不过她的心,她真的很怕祁让会对她阿娘下手。
胡尽忠说得没错,阿娘自从被接进侯府,就没过过一天顺心日子,侯夫人把她当眼中钉,每天变着法地折磨她。
她原想着自己出宫后,就和那人带着阿娘远走高飞,如今她没走成,万一再连累阿娘被祁让杀害,叫她还怎么活?
她闩上门,浑浑噩噩地钻进被窝,边流泪边想,实在不行,她就假装顺从祁让,在床笫之间杀了他,然后再和他同归于尽。
可是,她真的要为了一个暴君,搭上自己的性命吗?
阿娘之所以在侯府苦苦支撑,就是为了等她出宫团聚。
阿娘死了,她活不成。
她死了,阿娘同样也活不成。
到底要怎么办才好?
到底要怎样,才能让祁让主动放过她?
晚余想了一夜,次日一早起来,听说有人把西墙根下的野梅树砍了。
晚余联想到祁让昨晚的怒火,心想那树十有八九是祁让叫人砍的。
这算不算杀鸡儆猴,如果她再不识抬举,祁让下一步要砍的就是她了吧?
晚余默默想着,吃过早饭,又开始新一天的劳作。
刚在洗衣盆前坐下,香蕊突然叫她:“江晚余,起来,跟我去熨衣房。”
众人闻言都向晚余看过来。
冬天气温低,衣裳洗好一挂起来就会结冰,娘娘们的衣裳金贵,洗完之后,有专门的熏笼用来烘干,烘干之后还要用熨斗熨平,再叠得整整齐齐等着各宫的宫女来取。
熏衣裳和熨衣裳都要用炭火,还有专门的大房间,里面又干净又暖和,在寒冷的冬天,这是个人人争抢的活计,需要花钱贿赂领班的才能得到。
晚余初来乍到,按理说怎么轮也轮不到她,可昨天还对她恶语相向的领班,今天就主动调她去熨衣房,大伙都觉得奇怪。
晚余自己也很奇怪,怕香蕊有什么猫腻,便比划着和她说,熏衣裳熨衣裳都是精细活,自己没干过,怕弄坏了主子们的衣裳,请她另行安排别人去。
香蕊把眼一瞪:“叫你去你就去,废什么话,负责熨衣裳的春杏生病了,其他人的手都太粗糙,容易把衣料刮花,我是想着你以前给万岁爷铺床,手保养的好,这才叫你过去顶一顶,你还挑拣上了!”
晚余伸出右手给她看,示意自己手上也有伤。
香蕊见她百般推辞,不由大怒,手中戒尺又向她抽过来:“反了你了,整个浣衣所都没人敢跟我说个不字,你才来两天,就想踩到我头上来吗?”
戒尺没头没脑地打下来,打在晚余身上啪啪作响,每一下都痛彻心扉。
晚余咬牙忍着,就是不肯松口。
旁边的宫婢看不下去,拦住香蕊,好心劝道:“江晚余,香蕊姑姑看重你,才让你去熨衣房顶班,你不会,跟里面的人学着点就是了,何苦惹恼姑姑,弄得大家都不好受。”
梅霜也过来劝她:“姐姐你就去吧,为这事挨打不值得。”
晚余无奈,只得跟着香蕊去了熨衣房。
香蕊没好气地把她交给一个正在熨衣裳的宫婢,让那宫婢教她怎么做,等她学会以后,就拿了一堆衣裳给她熨。
熨衣房里确实要比外面暖和很多,但晚余心里始终不安,当着那宫婢的面,把衣裳一件一件仔细检查,确认没有破损,才接收下来。
等她把衣裳熨好后,又把衣裳一件一件给那宫婢过目,确认自己并没有损坏衣裳。
那宫婢见她如此仔细,不由得笑了:“你也太小心了,这些都是淑妃娘娘的衣裳,谁不要命了敢拿它们来陷害你,惹恼了淑妃娘娘,从上到下都没得跑,你就放心吧!”
晚余打着手势说自己初来乍到,谨慎一点总没错。
然而,她都已经谨慎成这样,麻烦还是找上了门。
下午的时候,永寿宫的两个宫女来取衣裳,发现淑妃娘娘最喜欢的一件袍服上被烫了一个洞。
两个宫女当场在浣衣所闹腾起来,惊动了所有人。
吴淑珍和赖三春全都来了,问怎么回事。
香蕊和熨衣房的宫婢就像事先商量好似的,都把责任推给了晚余。
晚余千防万防,还是躲不过,不管她怎么解释,都没有人为她作证,那个教她的宫婢更是一改先前的和气,成了踩她踩得最狠的一个。
晚余心里明白,这件事从头到尾都在她们的算计之中。
至于她们受了谁的指使,要么是祁让想让她低头服软,要么是后宫的娘娘知道她走不成想弄死她以绝后患。
总而言之,她的命被人惦记着,再谨慎都没有用。
赖三春也是个谨慎的人,他这两天一直耐着性子没动晚余,就怕皇上当真转过弯来再把人接回去。
他在掖庭作威作福可以,动了皇上惦记的女人,十个脑袋也不够砍。
这一回江晚余被人诬陷得挺好,他正好可以看看皇上会不会出手。
皇上要真对这姑娘有情,肯定不忍心淑妃罚她,兴许借此机会就把人带回乾清宫了。
要是她最后还是回到了掖庭,那就说明皇上对她没多重视,自己就可以放心下手了。
吴淑珍看着慈眉善目,其实是个眼里只有钱的冷血之人,在掖庭见惯了生死,对她来说谁死谁活都一样。
因此她也懒得细问,直接让香蕊带着晚余,跟永寿宫的两个宫女回去,听候淑妃娘娘发落。
梅霜一听要把晚余带去永寿宫,当场就拉着晚余的手哭起来:“姐姐,我错了,早知道会这样,我就不该劝你去熨衣房。”
不去熨衣房,她们也会想别的招,晚余无所谓地拍了拍梅霜的手,便和香蕊一起跟着那两个宫女走了。
身后,整个浣衣所的人都看着她,心里想着,不知道她这一趟还能不能回得来?
可是,掖庭也不是什么好地方,就算回来又怎样?
像她这般娇滴滴的人儿,回来了也是赖三春嘴里的肉,相比之下,还不如落在淑妃娘娘手里,死也能落个清白身子。
徐清盏没再说什么,把伞塞到她手里,独自迎着风雪大步而去。
晚余冻僵的手握在他握过的那截伞柄上,上面还残留着他掌心的余温。
那微乎其微的一点温暖,却炙热如火,和他带来的消息一起将晚余浑身的血液点燃。
这一刻,所有的风雪严寒都离她而去,心里只有一个热腾腾的念头——
那个人回来了。
那个人信守着当年的承诺,赶在她出宫之际回来了。
他说过,五年之期一到,就会回来娶她。
他果然没有食言。
泪水模糊了视线,徐清盏颀长挺拔的身影在风雪中渐行渐远。
晚余很想追上去,问问他那个人如今到了哪里,离京城还有多远。
可她到底忍住了,默默地站在原地,看着徐清盏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宫灯所能照亮的范围,渐渐地,只剩下一个朦胧的影子。
到后来,连影子也看不见了。
“姑姑,这灯给你拿着。”小福子提着一盏气死风灯走过来,“雪天路滑,师父怕你摔着,让我给你送盏灯。”
晚余收回视线,向着站在廊下的孙良言躬了躬身子。
孙良言摆摆手,示意她快些回去。
晚余接过灯,对小福子扯唇笑了笑,在眼泪掉下来之前,转身离开。
小福子被她那凄凉的一笑勾出两眼泪花,原地站了一会儿,看着她走远了,才回到孙良言跟前,拍着身上的雪感慨道:“师父,没想到徐掌印居然也会发善心,这可真是比太阳打西边出来还稀奇。”
孙良言叹口气。
连活阎王都动了恻隐之心,皇上却是半点不留情。
可见帝王的心比阎王还狠三分。
过了今晚,就剩两天了,但愿不要再有什么变故,让那可怜的姑娘顺利出宫吧!
晚余步履蹒跚地回到值房,屋里冷得像冰窖,除了能挡风,和外面没什么区别。
说起来住单间是姑姑级别的待遇,这样的天气,倒不如那些住大通铺的宫女挤在一起暖和。
她搓着手,走到墙角去看,桶里剩下的一点水已经结了冰碴子。
正想着要不要去茶水处弄点热水,房门被人从外面敲响。
打开门,小福子一手拎着铜壶,一手抱着一个汤婆子站在门外。
“姑姑,师父让我送来的,这壶水给你今晚用,汤婆子里的水在被窝里暖一晚上,明天早上还有余温,刚好可以用来洗脸。”
晚余感激不尽,连忙接过东西,请他到屋里坐。
小福子又从怀里掏出两贴膏药:“不坐了,我还要赶紧回去伺候皇上,这膏药你睡前贴在膝盖上,很管用的。”
他把膏药塞给晚余,便急急忙忙地走了。
晚余听着他的鞋底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眼眶酸胀酸胀的。
再冰冷的地方也有真情在,再绝望的境地也蕴藏着希望。
比如孙总管,小福子,徐清盏,雪盈,还有那个正日夜兼程向她奔赴而来的人。
她只要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就好了……
雪下了一夜,直到次日清晨都没停。
整个紫禁城被冰雪覆盖,到处都是银装素裹的景象。
第一场雪来势如此凶猛,这个冬天必定难捱。
好在今天恰逢官员休沐日,皇帝不用早起上朝,跟前服侍的人也可以在被窝里偷会儿懒。
晚余却起了个大早,趁着大家都还在梦乡,洗了脸穿戴整齐,打着徐清盏给她的那把伞,踩着厚厚的积雪出了门。
后宫东北角有一棵百年的柿子树,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宫里流传一个说法,说这棵柿子树成了精,每年下第一场雪时对着它许愿,就能心想事成。
晚余也不知道这传说是真是假,但自从入了宫,每年初雪都要过来许个愿。
宫里岁月难熬,甭管真假,有个盼头总是好的。
之所以起这么早,就是想赶在别人前面许第一个愿,心里盼着这样或许更灵验一些。
地上的雪实在厚,晚余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柿子树下,竟走了一身的汗。
因着是许愿树,树上的柿子没人采摘,上百颗红彤彤的柿子像红灯笼一样挂在枝头,与枝桠间的皑皑白雪相映成趣,美不胜收。
树下架着木梯,不知是谁为了挂香囊放在这里的,大家觉得很方便,就长年累月的放在这里没人挪动。
晚余四下看了看,见附近干干净净的没有一个脚印,心中很是欢喜。
这是她出宫前的最后一次许愿,她又是第一个过来的,这个愿望一定能实现。
她把伞放在地上,双手合十许下愿望,从怀里掏出自己亲手绣的香囊,手脚并用地踩着梯子往上爬,爬到梯子所能到达的最高处,把香囊挂在树枝上。
一阵风吹来,红艳艳的香囊和几百颗柿子,还有许许多多不知哪年哪月挂上去的香囊红绸带一起随风摇晃。
红色,象征着希望,这棵柿子树,不知承载着多少人的希望。
一群鸟雀呼啸着掠过宫墙,她的目光随着鸟雀向宫墙外远眺。
那被风雪遮挡的远方,有她五年没见的阿娘。
要是能乘着风飞出这高高的宫墙就好了,她抱着树干出神地想。
远处,一个明黄色的身影在风雪中静静看着她。
她单薄的身影挂在半空中,风吹起她半旧的白色斗篷,让她看起来像一只随时都会断线的风筝。
五年了,她终于要飞走了。
晚余算着时间,不敢逗留太久,很快就顺着梯子爬下来,又对着柿子树拜了三拜,捡起伞离开。
等她走后,祁让从另一个方向的松树后面走出来,负手仰望着柿子树,对身后跟着的小福子下令:“去把那个香囊拿下来。”
“是。”
小福子应声上前,身手敏捷地爬上去,取下香囊回来双手呈给祁让。
祁让接过来,轻车熟路地从里面取出一张纸条。
纸条上用娟秀的簪花小楷写了两个字——平安。
平安。
又是平安。
五年了,她每年都来许愿,每年的香囊里面都是这两个字。
她真的只想平安吗?
她是希望自己平安,还是希望别的什么人平安?
这平安,只是她的愿望吗,是不是还有别的寓意?
祁让不自觉地想起前天晚上,她听到宫女祝她找到如意郎君时露出的那个笑容。
他冷笑一声,撕碎了那张纸条,手一扬,纸片和雪片一起随风飘然而去。
“……”小福子的心莫名地抽了抽,暗暗发出一声叹息。
晚余姑姑每年初雪都来许愿,可她根本不知道,她的每一次愿望都被皇上撕碎扬进了风里。
今天,是她出宫前的最后一次许愿,同样没有幸免于难。
皇上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呀?
晚余姑姑还能顺利出宫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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