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记得十六岁那年夏天,老家后园的刺槐开得铺天盖地。
从墨绿的叶浪里漏下来,在青砖地上碎成斑驳的金屑。
母亲坐在老井边做绣活,银针在日头底下闪成流星,槐花雪似的落在她鸦青的鬓角。
我踮脚去够最高的花串,父亲举着竹竿从回廊转过来,袖口沾着新磨的墨香,竹篮里青杏碰着瓷碗叮咚作响。
“阿槐当心些,别摔着。”
父亲的声音混着槐花香,像块浸了蜜的云。
我回头冲他笑,鬓边的槐木簪子晃出细碎光斑:“爹总说槐树是树神,当年您给我取名字时,可是对着老槐树喝过酒的?”
父亲一愣,继而大笑,眼角的皱纹里盛着阳光:“小丫头倒记得清楚,那年你娘难产,老槐树开得比往年早三个月,爹便对着树干刻了首诗——‘槐影深深护玉台,新枝初绽带香来’。
你周岁抓周时,满桌的笔墨纸砚不碰,独独攥紧了片槐叶,倒像是和这树有了命定的缘分。”
那时我尚不懂,这方被槐树荫庇的小天地,原是用人间最真的暖,织就的一场梦。
直到宫车碾过青石板的声响碾碎蝉鸣,我才明白,有些花香,一旦沾了朱砂色,便再难洗去。
老槐树的枝桠在风中摇晃,仿佛在无声地送别,却不知此去,等待我的将是怎样的命运。
一、槐花香里的初逢入宫是在霜降后。
父亲捧着圣旨的手在抖,黄纸边缘印着的金龙在烛火里晃,晃得我眼晕。
母亲连夜开箱取布,樟脑味儿混着槐木箱底的陈香,在秋夜里织成细密的网。
贴身丫鬟苏叶抱着我的槐木梳妆匣,忽然低低抽泣:“小姐最是怕冷,宫里的炭盆定要多添些……带着这个。”
母亲把那串穿了三年的槐木手串塞进我袖口,檀木珠子挨着腕骨发冷。
我摩挲着珠面上深浅不一的纹路,忽然想起及笄那年,父亲用老槐树的折枝给我雕簪子:“槐树生花,十年成木,愿我念槐如这木料,经得风雨。”
如今簪子斜插在鬓边,坠着新掐的银丝流苏,却再无老家槐花的清甜。
初封美人,赐居玉壶殿西阁。
领路的周嬷嬷说此处原是前朝公主绣楼,推开雕花槛窗,正见太液池粼粼的波光。
苏叶将母亲缝的槐花枕搁在床头,忽然指着窗外惊呼:“小姐,快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