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点了极其浓郁的香,红帘伴帐暖,春宵值千金。
这两人双目对视,一个柔情蜜意,一个妩媚多姿,像极了话本里描写的露水情缘。
然而到底只是像罢了。
清晏神情疑惑,微微皱起眉头,泫然欲泣楚楚可怜,“公子此话何意?玉春楼里除了奴家外,难得还有别的姑娘也叫清晏吗?”
她作势要把头靠在贺疏怀里,左手轻轻覆盖在贺疏放在膝盖上的手上,面上浮起些委屈的神色,娇嗔道:“公子点了奴家来,心里竟还装着别的女子?”
窗边的余青霭正襟危坐,不知从哪个角落搜罗出了纸笔,正往出默经文,温文儒雅的姿态,仿佛是在自己家书房一般。
但若细看,就能发现,余青霭的耳朵已经拿棉絮给堵上了。
贺疏没有阻止清晏的投怀送抱,只是一动不动,任她攀上来,紧紧盯着清晏的脸,似乎被她的美色所吸引,挪不开眼了。
他勾唇笑道:“怎么会,姑娘天仙般的人物,可是世上独一份的。”
清晏便掩嘴莞尔,“公子生的这般俊俏,说话也讨人喜欢。”
贺疏但笑不语,只是把右臂搁在桌上,撑着头看清晏,眼里温情脉脉,颇有对她一见钟情的深情感。
而清晏见贺疏没揽她,也没推开,只当是贺疏不喜欢太主动的,便缓缓起身,坐到了贺疏对面,玉手纤纤持杯把盏,香颊美鬓笑靥如花,十分自然的接着方才的话道:“定然,是个惯爱哄姑娘开心的老手。”
“不过,”她话锋一转,眼眸往贺疏腰间看去,疑惑道,“奴家见过的恩客,身上都是一股脂粉味,可刚刚奴家凑近了闻,只有一丝极幽微的香气。”
清晏用手背撑着下巴,微微歪头,神情懵懂可爱,“像是,苏合香的淡淡松香味。”
贺疏腰间挂着枚花鸟纹银香囊,隐在衣褶里,并不显眼。
贺疏是个情场老手,清晏也不遑多让,这二人把酒言欢言笑晏晏,一言一语尽是挑逗,臊的余青霭只差从窗户跳下去。
他虽然已经见惯了贺疏这副风流模样,但还是企盼他能减少些流程,直接跳到正文,好让他早点从这苦海脱离。
他这么想着,便暗示性极强的轻咳了一声。
那边清晏正被贺疏的话逗得直笑,闻得此声,便也转头向余青霭抛去个媚眼,柔声道:“公子若觉得寂寞,就一起来吃酒罢.”
余青霭没搭腔,只是瞥了一眼贺疏。
贺疏不知是不是酒喝多了,面上已经红了些,愈发显出浊世贵公子的姿态。
他连头都没往余青霭那边扭,只是对着清晏道:“别理他,这厮并不解风情,只会讲故事。”
这下反而勾起了清晏的好奇心,她问道:“这位公子竟会讲故事,不知比起楼下的说书老儿如何,能否也给奴家讲一个听听?”
贺疏没给余青霭说话的机会,“你不知道,这位爷最是害羞,见着姑娘是一个字也憋不出的。”
清晏遗憾的瘪嘴,很有几分失落的模样。
贺疏见她如此,便笑着又道:“不过,他的故事我都听过,你若想听,我来讲便是。”
余青霭一听这话,瞬间明了,知道没他什么事,就又默默扭回身默写去了。
清晏眼里含情脉脉,“奴家洗耳恭听。”
贺疏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眯着眼娓娓道来。
“据说江南一带,有位极受百姓爱戴的地方官,姓甚名谁已无记载,只知道他膝下无子,只有老来得的一女。”
“这姑娘生的国色天香,是全家的掌上明珠,从小衣食无忧。只等着将来长大,许得好人家,一生顺遂无忧。”
“可惜不等愿望实现,这一家人就遭遇了飞来横祸。”
“姑娘的父亲因私吞公款,瞞灾不报,被撤职查办,锒铛入狱。”
“可她父亲入狱前,拼尽全力,让家仆护送着小女儿,去投奔母族。”
“可惜小姑娘福薄,逃不过这命定的一难。在路途中与家仆失散,下落不明了。”
贺疏说罢,扭头去看清晏的反应。
清晏一脸惋惜,叹气道:“好叫人伤感的故事,这小姑娘实在可怜。”
贺疏脸上神情未变,只是笑问,“清晏姑娘,有没有觉得这个故事耳熟?”
清晏茫然抬头,如水波般的粼粼双目不解的看着贺疏,道:“这是奴家第一次听到,怎会耳熟。”
贺疏意味深长的“哦”了一声,接着道:“这是原本的故事,在下斗胆,又续了一段。”
“小姑娘与家仆走散后,被人牙子拐了去,卖给了当地的勋贵人家做浣衣婢,后来不知怎的,又几经转卖,入了花楼沦落为妓。”
清晏面上惋惜更甚,连眉头也皱起来,“这着实太凄惨了些,本是官家小姐,最后也入了奴家这行业。”
她长吁短叹一阵后,重新去拉贺疏的袖子,笑道:“如此良宵,公子何必讲如此悲伤的故事,还不如与奴家共饮几杯。”
贺疏没应声,也没拨开她的手,只是笑的温柔,眼眸微眯,声音低醇,如同只拴着丝线的钩子一般。
“别急,故事既已开讲,就没有在中间终止的道理。姑娘既然不耳熟,在下就再添些细节。”
“这位小姑娘,降世于中熹二十四年,突逢变故是在中熹三十四年。如今是中熹四十一年,她应当有十七岁了。”
“家中姓许,父亲是江南淮州的节度使,其人素爱香道,所以他女儿也对香料之事,略懂一二。”
“小姑娘年仅十岁,就被迫出逃,后来几经辗转到了东域,做了舞姬。”
清晏本是安静的听着,直到最后一句话时,才浮现出惊讶之色,道:“这位小姐竟也在东域做舞姬,不知是否出名,说不准与我相识呢。”
她说到此处,又嗔怪的拿手戳了戳贺疏的胸口,狡黠的笑道:“原来公子兜了这么大个圈子,是为了打听别的姐妹。”
贺疏微笑,抓住清晏放在他胸口的手,往后一拉,清晏便满脸羞红的趴在了桌面上。
她刚想娇嗔一句,就被贺疏打断。
贺疏竖起食指放在自己唇上,示意清晏别说话,然后微微探身,附在清晏耳边低声道:“故事还没完,小姑娘的父亲,淮州的节度使,并非是因瞞灾不报,私吞公款入的狱,而是因为,他得罪了人,被诬陷的。”
贺疏说完就重新坐回去,笑吟吟的端详清晏的神情。
而清晏脸上的血色,在一瞬间退了个干干净净。
贺疏满意的笑了笑,起身把所有窗户都打开,又把案上燃着的浓香按灭,等屋子里旖旎暧昧的气味散尽,才又关严窗,坐回桌前。
余青霭见终于切换到了正题,便也跟着坐过来。
清晏已经坐正了身子,垂着头,没有了半点先前的柔媚模样,只是盯着手指甲上鲜红的丹蔻出神。
她颤抖着声音问道:“公子,是从何处听来的故事?”
贺疏不甚在意的笑道:“偶然听闻,来处不明。不过是方才看姑娘能闻得出在下所配的香料,又发觉姑娘手掌粗糙,不似娇养的女儿,反倒像婢子一般,便联想到了一起,又擅自加进去一些东西。”
这话不过是哄人罢了,在场的都不傻,清晏也知道,贺疏就是专程冲着她来的。
她不再说话,只是出神。
贺疏和余青霭也没催,而是一人喝茶一人饮酒,耐心等着清晏自己说话。
这一等,就等到了东方初晓。
余青霭开始琢磨桌上摆放的茶饼,贺疏则懒懒散散的打了好几个呵欠。
清晏说话了。
她的声音低缓而沉痛。
“公子的故事,还不完整。”
“许家女儿,被千宠万爱的长大,从未吃过什么苦头。她的父亲年近六旬,才有了这个独女。”
“她平安和乐的长到十岁,一切美好,也终止于十岁。”
“那天是许家女儿的十岁生辰,她父亲大宴宾客,好不热闹。”
“可突然之间,宴席上闯进一批官差,自称是京中来的巡检使,因她父亲犯下重罪,特来抓人。”
“她父亲入狱前嘱咐许家女儿,说他得罪了京中的大官,已经没有活路了,要许家女儿务必保存好东西,跟着家仆,投奔外祖家。”
“可惜许家女儿年幼无知,不慎被拐,带进了盛京,卖给一户高门为奴。”
“巧合的是,许家女儿不小心听到,那家的老爷在书房与人议事,谈起了淮州许家的惨案。”
“许家女儿这才知道,她的父亲,就是死于这户人家之手。”
“她想着,务必要替父报仇,就在茶水里下了毒,端给老爷喝。”
“可她心里怕得很,还没把水端给老爷,就失手砸碎了。”
“那老爷不明就里,只当许家女儿毛手毛脚,就又把她发卖了出去。”
“这时候的许家女儿已然长成,貌美如花,被多次转卖后,竟到了东域,入了花楼,成了舞姬。”
“她心里恨,恨自己错失良机,可正巧这时候,东域来了盛京城的人,要采买些伶人回去。”
“这是唯一一个接近仇人的机会,许家女儿又生的最是貌美出挑,自然跟着回到了盛京。”
“她在盛京玉春楼,跳啊,笑啊,没有了半点官家小姐的矜持,卖力的给达官贵人们表演,只盼着有一天,能借着这些有名头的恩客,接触到那个人,那个她恨不得剥皮抽筋生吞入腹的仇人。”
清晏说到此处,就再也没有了下文,她麻木的盯着空中虚无的一点,眼神空洞,脸上即使敷着妍丽的胭脂,也遮不住苍白的颜色。
余青霭沉默着,倒出杯已经凉透的茶水,轻轻放到了清晏跟前。
贺疏垂着眸听完了这长长的一席话,面无波澜,显得冷漠而无情。
清晏僵硬的扭过头,盯着贺疏道:“公子方才问我,我真的是清晏吗。”
她凄然一笑,声音哽咽,“我叫许清晏,是父亲为我取得闺名。父亲说,清晏,意为清平安宁,他希望我这一生,都能清闲安稳。”
一滴清亮的泪珠,直直的砸进余青霭放过来的茶杯里,激起一圈涟漪。
她看着贺疏淡漠的脸,然后猛然朝着贺疏跪下来。
“公子既然知道清晏的秘密,又特意前来,想必是清晏对公子有用。”
“世人皆以为我父亲是贪官奸吏,只有公子知道真相,倘若公子日后要用到这段往事,清晏愿意出面作证,包括在那仇人家里的所见所闻,清晏也愿和盘托出!”
她泪眼婆娑的对着贺疏,一连磕了三个响头,最后趴伏在地上,呜咽出声。
“求公子垂怜,帮清晏报了家仇,清晏愿做牛做马,回报公子!”
贺疏漠然看着她的举动,没有作声,而是起身避开清晏的叩拜礼,站到余青霭后面去了。
清晏没有动,依旧趴伏在地上。
余青霭深深叹了口气,过来扶住清晏的手肘道:“许姑娘,你先起来吧。”
清晏不肯动。
余青霭只好为难的看向贺疏。
贺疏背对着他们,面朝着红日初升的窗外,负手而立,不知在想什么。
良久,他才转过身,绕过桌子,在清晏面前蹲下,强硬的把她拉起来,然后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我向来不爱管闲事,你的家仇,也与我无关。”
“之所以来找你,是因为,我需要用你的这些事,来达成我的目的。”
“不过是要对付的人凑巧一样罢了,你我只算合作,而非互欠,所以你也无需报答我什么。”
他说完就起身,也不管清晏是何反应,就想去拿门口搭着的狐毛大氅,打算离开。
不料清晏突然抓住贺疏的袍角,哀声道:“若非公子,仅凭清晏一人,不可能报仇,玉春楼每日来往的高官颇多,清晏愿意留在楼里,作为公子耳目,供公子驱使!”
贺疏的脚步顿了顿。
他回头,见清晏目光哀切,不似撒谎,左右思索一阵后,蹲下身。
“你本是官家女儿,等事成后,我可为你赎身,任你自己去逍遥快活,不必再以色侍人。”
清晏像是没听见他的话一样,再次叩首,“求公子成全。”
贺疏见她执意如此,也没再强求,缓缓起身,道“那你先在屋里等着,我把身契拿来给你。我手底下的人,皆是自由身,你可不能破例。”
清晏没动,只是嘴里道:“多谢公子。”
她顿了顿,又出声问道:“清晏还不知两位公子姓名,日后又该如何联系公子?”
贺疏很随意的道:“在下贺疏,表字少怀,这位你不必知晓。日后若有事,我会再来。”
余青霭到底已经入仕,麻烦能少一个是一个。
清晏应是。
贺疏便抽出袍角,把他的和余青霭的衣裳弄得凌乱了些,像是刚起身的模样,和余青霭一同出去了。
现在不过天刚亮,留宿烟花之地里的客人此刻,大概才睡了没多久,不会出来。
走廊里空无一人,余青霭跟着贺疏,脚步不停的往最里面去了。
贺疏对这里应该是极为熟悉,他领着余青霭左拐右拐之后,在走廊尽头,一处不起眼的小门前停下,掏出根细铁丝,轻车熟路的撬开了锁。
这里面放置的都是些杂乱的首饰衣物,贺疏并没有碰这些东西,而是直奔内室陈列的书架。
姑娘们的身契都在这里,何年何月哪批人,都标的十分清楚。
清晏是最新的一批人,所以在最外面,很好找。
贺疏从一沓纸里找出清晏的,然后从旁边的书案上翻出纸笔,看向余青霭。
余青霭会意,上前来按着身契的内容和字迹临摹了一遍,放回了书架上。
两份身契乍一看很是相似,但细看就能发现,纸质不同,字迹也有一点点不同,最关键的是,余青霭是用朱笔模仿印鉴的痕迹,还刻意写错了一个字。
老鸨并不会每日查看身契,便是看也不会细看,这份假的身契,恐怕一辈子也不会被发现,只要清晏愿意,随时能一走了之。
两人拿了真身契,复又出门落锁,返回贺疏的屋子。
然而这里已经没有了清晏的影子,屋子里的东西都被收拾的干干净净。
余青霭便道:“许姑娘这是让你拿着她的身契吧。”
贺疏皱眉,但又不能冒然出去挨个房间找清晏,只好无奈的把身契折好放进袖袋里。
他把狐毛大氅披好,与余青霭一起向外走去。
早上的玉春楼生意不多,只有零星几个人。两人一路从五楼下来,径直出了大门。
青阳街上还残留着昨夜元宵灯节的痕迹,遍地都是踩碎的糖人,莲灯,剪纸。
刚刚听了那么悲哀的一段往事,两人都没有打趣的心思,只是沉默无言的沿着青阳街边走。
天已大亮,城中慢慢有了人声,挑着担子出来卖瓜果茶点的人已经在叫卖。
盛京城又开始了新一天的忙碌。
贺疏看着路两旁的民宅,轻声道:“盛京城,就是个吃人的魔窟,对吗。”
他虽是在问,但语气却是肯定的。
余青霭无言以对,只能缄默。
两人慢慢往东走,从悄无人声走到人声鼎沸。
贺疏长长的舒出一口气,又挂起他的招牌笑容来,声音轻快,“许清晏的事情已经办完了,接下来,该做下一件事了。”
余青霭闻言,微笑道:“昨夜我在窗边坐着,留神看了楼下,确定有六王的人。”
贺疏笑的更深了些,“来了就好,生怕他们不来呢。”
“那接下来怎么办?”
贺疏扭头,笑的无比奸猾,“接下来,还需劳驾仲谦你。”
余青霭的笑容僵了僵,像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事情,犹豫着问道:“你之前说的,不会是真的吧?”
“自然……”
“是真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