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着。”
袖中掉出纸飞机的左相沉着声,问她:“你是大理寺少卿?”
沈舒洛脚下顿住,转过身,颔首应道:“是。”
左相稍抬下颌,吩咐道:“来人,笔墨纸砚。”
笔墨纸砚?
此时上这四件东西,要么是用于刑讯逼供,宣纸浸墨,敷于人面,直至窒息而亡;要么是用于签字画押,写定罪名,红墨为泥,逼迫她承认上边所书之罪。
要么两者皆有之。
沈舒洛越想越觉得后颈发凉,双肩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整个人如绷紧的弦,断裂与否全凭眼前这位左相的喜怒。
她垂死挣扎,作揖道:“左相大人,现已夜深,可否容下官明日再来听差遣?”
“明日?”左相幽幽转首,默不作声地看着她,深邃的眼眸里,神色不明。
烛灯轻晃,空寂之中,只听得铜壶滴漏之声,滴、滴、滴……而后,梆声起。
左相大人薄唇轻启,淡淡道:“苏少卿,子时已至,现在就是你口中所说的明日。”
沈舒洛:“…………”
她竟无言以对。
笔墨纸砚早已备好,铺于桌面上,接着又捧来一大摞公文,放在桌角,并点上一盏新的书灯,亮得有些晃眼。
“天亮之前,将你们大理寺的这些烂账处理干净。”左相复又坐于檀木椅上,啜一口茶,抬眸看向她,冷声道:“若处理不成,你这个大理寺少卿也别做了。”
这是要通宵工作?她都穿书了居然还得遭这社畜的罪,天理何在?
即使心中有万般的不乐意,她也不得不认命,毕竟比起此前设想的种种酷刑,通宵工作这事明显温和许多。
沈舒洛不情不愿地坐到桌前,执笔蘸墨时,抬起眼皮偷偷瞥了一眼座上的左相,只见他侧过俊美得近乎魅惑的脸,冷冷望向她这边。
她立马低下头,躲过左相的视线,暗暗腹诽:你不过一大反派,迟早会被正义打败的,摆什么冷脸,拽什么拽?
书中提过一笔左相的结局,好像是被皇帝赐毒酒而亡,死得还算体面,但终究不是什么好下场。
沈舒洛拿过手边一份文书,是谋杀隔壁老王案,薄薄一沓,没有堂审笔录,证据格目混乱不清,验尸状上只写了寥寥几笔,事实不清就直接给人定了罪,颇为敷衍了事。
她看到最后,注意到结案书上落的印,为大理寺卿印。
沈舒洛眉间一蹙,刚刚上任第一天就要得罪直系上司,日后在大理寺只怕是要如履薄冰。她不禁怀疑,左相此举就是为了不让她好过,借着大理寺卿之手慢慢挫磨她。
左相之恶,不可测也。
沈舒洛将这一份文书放到一边,于纸上写下此案的疑点与疏漏之处,再拿起手边另一份文书。
这是一桩强/奸致死的案件,报案状书、辞碟、堂审笔录、证人证言、证据格目、验尸格目、结案书等公文都有,只是上边的内容不太合乎常理与法理。
全案看下来,明显能看出来主审官偏信犯罪嫌疑人之言,大量笔墨点在行为人酒后、死者半推半就、两人此前关系暧昧等事上,乍看之下,还以为只是一起“和奸案”,最多判个杖责九十。
最后也确实是以“两人合意相/奸”定案,判处行为人杖八十。
可一旦细看证据与验尸格目,就能发现行为人所言错漏百出,不应采信。
沈舒洛皱了皱眉头,蘸墨落笔,墨迹比上一个案子更重些。
书灯下,沈舒洛伏案疾书,淡色的烛光在她周身渐渐晕染开,黑亮的眼眸清透而认真,微芒跃动。
约莫过了两个时辰,她脖子有点酸疼,搁下笔,歪了歪颈,忽地发现左相居然还在。
左相大人的眉间依旧蕴着对这个世界的不满,虚握着拳抵于额角,手中拿着一份文书,翻页,落笔,皱眉,再翻页,顿了顿,落笔。
他鸦羽般的眼睫低低垂下,薄唇绷成一条线,神色沉冷,抬手落笔间从容有度,气质卓然,一身紫色襕袍透着与生俱来的矜贵,并没有如书中所说的那般冷厉得令人胆寒。
沈舒洛还未移开眼,就被左相抓个正着。
“处理干净了?”左相抬眼,开口问道。
他的嗓音带着淡淡的倦意,如砂砾磨过一般,低沉沙哑。
沈舒洛起身,俯首作揖:“下官不知左相所言的‘处理干净’是为何意?故此斗胆一问。”
“你都埋头写了半日,现在才开口问?”左相侧了侧脸,“怎么?刚才你是在鬼画符不成?”
“不会。”沈舒洛低声道,看了左相一眼,解释道:“下官不会鬼画符,那个……挺难的。”
她不会鬼画符,也不会别的,只会写这些,左相若有别的意思,她也写不出来,只能拿着刚才所写的递上去凑合交差。
敷衍上级这种事,她熟能生巧,不用学。
“你鬼画符不会,鬼话倒能连篇。”左相轻敲桌面,示意:“呈上来。”
沈舒洛拿起所写的东西呈到左相手边,然后退在一旁揉揉酸痛的脖子,偶尔偷偷瞥一眼左相的脸色,脚下蓄势待发,若见势不好,她拔腿就能跑。
“为何不具名?”左相简单看过几眼,问她道。
“不敢不敢。”沈舒洛推辞道:“若无左相教导,下官断断写不出这些来,左相在上,下官如何敢居功呢?”
奉承是假,将得罪上级与同僚的事推到左相身上才是此话的目的。
沈舒洛只是一名大理寺少卿,在盛都又没什么根基,别人若想弄死她很容易,得罪人的事,她还是少做为好,即使做了,也不能承认。
“写了半日就写了几个案子,还好意思说居功?”左相对她的用词似有鄙嫌,抬眸看了她一眼,道:“可以走了。”
“下官告辞。”
沈舒洛没有半点迟疑,脚下走得飞快,逃命似的,生怕左相又来一句“慢着”。
身后,左相冷冷地看着桌上这些公文,眸色愈发阴沉,“不是贪赃枉法以权谋私,就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他抬头望向沈舒洛跑得飞快的背影,摇头,“还有一个到点就溜的。”
总之,无一可堪用。